萧漓走出福熙宫,一路回到福泰宫,还不待守候在殿门外的小太监开门,先一脚踹开了前殿的门,大跨步的走入内,周身的怒气看着竟是不减反盛之势。
安公公跟在后面入内,尽量放轻了脚步,放缓了呼吸,谨小慎微的行事,以求不遭池鱼之殃。
他现在心里可后悔了,都怪他的多嘴,若不是他提醒皇上今日是四月初一该去福熙宫,皇上怕是也不会动如此大的怒吧?
只是,明明一开始都好好的啊,怎会突然就又争论上了呢?还又一次的摔门而走?
安公公一边在心里偷偷琢磨,一边小心翼翼的为萧漓添置上一盏新茶。
萧漓端起茶盏,眼风凌厉的扫过他,安公公心里一突,腿一软跪了下来,嘴里一叠声的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萧漓冷“哼”一声,任由他跪着,自顾饮下一盏热茶,缓了缓心里聚集起的怒气,沉声吩咐,“传徐涛。”
“是。”安公公得了指令,忙起身后退而出,出得福熙宫正殿,差点撞上快步而来的骁骑营统领陈煜。
萧漓在回宫途中,已经吩咐了暗卫去传陈煜前来觐见,此时虽已过了子时,陈煜早已安置下,但听闻是皇上的旨意,连忙整装而来。
“安公公可仔细些。”陈煜伸手扶住脚步趔趄的安公公,他的身手了得,自是不会被安公公撞到,可安公公却收势不住,人朝旁边歪倒了下去,他便举手之劳扶了扶。
“哦哟,吓死奴才了,多谢陈统领,”安公公站稳住脚步,赶忙拍了拍心口,不知是被里面那人吓的还是被差点摔倒吓的。
陈煜不敢耽搁,点了点头,抬步就要往里走,安公公觑了眼紧闭着的殿门,又瞄了眼陈煜,凑上前低声提醒了句,“皇上现下心情不豫,陈统领万事小心。”
安公公跟着皇上的日子久了,对皇上的心绪最是了解知悉,可他并不是个爱管闲事之人,碰着旁人他可不会多嘴提点一二,以免落个私自揣摩圣意的罪名,今日是看着陈煜帮了他,而今日皇上的怒气他自认为说到底都是因着他劝说皇上去福熙宫才导致的,他自是要提醒这位陈统领一句,以免连累旁人。
陈煜脚步一顿,侧过身看向他,恭敬的拱了拱手,提着一口气,抬步入内。
走至大殿正中,陈煜谨慎的行礼,“微臣参见皇上,皇上圣安。”
坐在高位之上的帝王像是没见着他人入内没听见他在说话般,并不理睬,只顾翻着一摞批阅完的奏折。
陈煜也不敢起身,笔直的单膝跪地,静默的等候指令。
盏茶时间后,萧漓终于翻找出一本奏折,往下一掷,冷着声音道,“这本奏折你看看。”
陈煜依言拾起,不明所以的打开翻阅,一目十行扫视过去,越看脸色越暗沉,看到最后,脸色肃杀一片,控制不住怒气的道,“皇上,这一看就是有人居心叵测引导言论,什么天灾什么异象,全是一派胡言,这分明是有人蓄意为之,存着不臣之心,企图动摇皇上的圣名与仁德,此番流言,万不能再任由其流传下去了。”
萧漓眼中寒芒毕现,低沉着声音吩咐,“速去查实流言的源头与散播之人,另外,”萧漓嘴角漫出一抹冷酷的弧度,“查证最先传播的几人,不管是何身份,通通缉拿下,听候发落。”
陈煜拱手领命,“微臣遵旨。”
“记住,有时候看着像是确凿的证据,往往是迷惑人心的假象,此事务必不可操之过急,也不可太过理所当然。”萧漓再叮嘱。
“是,微臣谨遵皇上吩咐。”陈煜毕恭毕敬的低头回复。
陈煜领命退出不久,禁卫军统领徐涛求见。
此时的萧漓正曲腿靠在临窗的一处软塌上,迳自饮着茶,周身依旧是凛冽的低气压,让人不敢靠近亦不敢大声喘气。
“微臣徐涛参见皇上,皇上圣安。”徐涛在萧漓榻前五步远处单膝跪地行礼。
萧漓捏着手中的茶盏打量,好似在研究茶盏的汉白玉似的,并不看徐涛一眼,漫声道,“近日宫内有些流言,不知徐统领有无耳闻?”
徐涛听着皇上的语气虽是漫不经心,但话语中的冷意却不容忽视,陪着小心试探着问,“微臣不知,皇上所谓的流言是何流言?”
萧漓“呵”的一声,手中的茶盏已经被他掷出,落地“哗啦啦”响作一片。
在这片瓷器落地的脆响中,萧漓声音泛冷,“徐统领可还记得,当初接任禁卫军统领一职时,你是如何承诺于朕的?如今徐统领是预备告诉朕,你难当大任了么?”
徐涛心里一个激灵,脑中快速思索着这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动作上也一点不敢迟疑,连忙跪伏在地,恭敬出声,“微臣惶恐,请皇上责罚。”
“责罚?”萧漓不满的冷“哼”一声,“这流言都能从宫外传入了内宫后院,徐统领竟然还茫然不知,可不就是该责罚么?”
“微臣知罪,微臣该死,请皇上息怒。”徐涛头点地跪伏,心中悚然,后背早已汗湿一片。
近日是有一个流言在权贵圈中暗中流传,他倒也有听说过一二,只不过这一事牵涉到皇上,他可不敢妄加议论,而且他并不知晓此流言竟已传入了皇宫内院,是他的疏忽。
萧漓看着跪在近前的人,眼眸辗转几圈,冷声开口,“近日福熙宫可有何异常?”
徐涛赶忙答话,“近日福熙宫一切如常,皇后娘娘多是在宫内,每三日苏太医会到福熙宫请平安脉,宫里其他人等并无接触过旁人。”
说着,徐涛偷偷抬眼瞄了眼斜靠在软塌上之人,见他依旧阴沉着一张脸色,凝神思索几番,想起什么,脱口道,“三日前,皇后娘娘出福熙宫去御花园闲逛,在报春亭附近遇着了锦贵妃。”
“哦?”萧漓看向他,挑了挑眉,声色不辩喜怒。
徐涛顾不得去擦额头冒出的冷汗,暗骂自己一句冒失,居然忘记着人回禀皇上这桩事了,立即道,“皇后娘娘本不欲与锦贵妃攀谈,可锦贵妃缠着皇后娘娘说话,两人摒退了左右,说了有小半个时辰,之后皇后娘娘脸色煞白,独自回了福熙宫,再无出过宫。”
说起来,监视着福熙宫的一举一动本该是暗卫的职责,可此事发生在御花园,又是他的职责范围,当时暗卫让他派人盯着,他却忘了在事后着人回禀皇上了,这的的确确是他的失职。
“锦贵妃?”萧漓把玩着手上的扳指,语意不明。
可徐涛却觉得,皇上周身的低气压更甚了,好似有实质的冷冽寒风散发出来般,冻得他一个哆嗦。
“呵,好一个锦贵妃。”萧漓坐直身子,唇角微勾,似是嘲讽,语气轻漫,眼内晦暗不明。
“徐涛。”半晌后,萧漓看向跪在面前之人。
“微臣在。”
“加派人手盯着后宫各处,朕不希望下次再发生同样的事情,如若下次再有什么是你徐统领不知情的状况发生,你就直接交出禁卫军统领的令牌罢。”萧漓出口的话秉持着他一贯的冷漠,更施压了几分威严在。
徐涛拱手称是,这桩事,确实是他的过错,皇上如此定论,他心悦诚服。
“既然徐统领也认为自己该罚,那就下去领罚罢。”萧漓站起身,背转过身,不再看他。
“微臣遵旨。”徐涛行了一礼,赶忙告退,走出殿外,才缓缓舒出一口气,朝候在殿外的安公公无奈的无声苦笑,摆了摆手,似是怕再被追责,快步离开了。
安公公耳听皇上的近臣徐统领都被责骂了,更是不敢入内碍皇上的眼,惹皇上的不快,给自己招罪了,遂揣着小心依旧候在了殿外。
徐涛走出福泰宫,离得远了,才停下脚步,擦了擦额头尚存的冷汗,眼中有些不解,看到正在巡逻中的禁卫军,招来一个副将,低声询问,“今日晚膳后,皇上去过哪儿了?”
副将略略一想,拱手回复,“晚膳后皇上一直在御书房内,直到亥时初,皇上带着安公公去了福熙宫,不到一个时辰,皇上就离开了,离开时,听闻还下了口谕,责罚了皇后娘娘闭门思过一月。”
徐涛挥退副将,低头思索片刻,突然,一个大胆的猜测掠过他的脑海,犹如醍醐灌顶,一下明了了,他猛地转身,往回望向掩在重重宫檐中的,某处依旧灯火通明的宫殿,眼内俱是不敢置信。
难道,皇上的此番责难,是为着……
福泰宫内,萧漓负手站在软塌边,望着窗外暗黑一片的夜色,脸色始终透着不豫,不知过了多久,他暗沉开口,“来人。”
话落,福泰宫屋梁上悄声滑落下一个黑影,在萧漓近前无声行礼,等候差遣。
萧漓也不看来人,背着身吩咐,“着人盯着永宁宫的动向,如有异常,及时来报。”
“是。”黑影低声应。
“那日未回禀皇后见过锦贵妃的暗卫,重重责罚。”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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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三,久不出现在朝会上的骁骑营统领陈煜难得的出现在了乾庆殿中,还不等众人揣测他此番突然出现的缘由,陈煜已经先一步出列,拱手请奏。
建昌帝萧漓坐在龙椅上,扫了眼底下众人,最后目光落到陈煜的身上,淡声道,“准奏。”
只见陈煜从袖袋中掏出奏折,打开,把最近两月在众人嘴里心里藏着掖着讳莫如深的流言与牵涉到的传播之人,一一洋洋洒洒的宣读了出来。
越往下读,朝堂上的那些肱骨之臣们的脸色就越是难看,到最后,牵连之广,竟达到百余人之多,其中有不少人是这朝堂上的官员们的家眷。
陈煜宣读完请奏之事,拱手朗声道,“皇上,微臣以为,此事万不可姑息,悠悠众口包藏祸心,不可听之任之,以免影响了皇上的圣名,与我大偃朝江山社稷的安稳,微臣请旨,牵涉其中之人,务必严惩。”
萧漓面上不显喜怒,只一双锋利的眼眸在底下众人面上一一巡视过,漠然问,“众爱卿以为如何?”
有家眷牵涉在其中的朝臣们一个个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颤着声慌忙道,“皇上,吾等绝无二心,请皇上开恩,请皇上明鉴呐。”
少数没有家眷牵涉在其中的朝臣们也冒出了一身虚汗,不由得在心里惊叹一声好险。
“诋毁,造谣,污蔑朕,还能称得上一句‘绝无二心’?那众爱卿以为何为有二心?举兵造反么?”萧漓的声音听不出动怒的情绪,却声声敲打在跪伏在地的官员们的心上。
三十几位跪伏在地的官员们脸色惨白一片,偷偷相互对视几眼,皆是面如死灰,口中悲戚大呼,“微臣罪该万死,求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萧漓嘴角微微一勾,状似无意的朝站在文官首位那个事不关已般站着的人瞥了眼,要笑不笑的问,“右相大人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呢?”
沈翰声被点到名,不慌不忙的出列行礼,斟酌片刻,回道,“启禀皇上,臣以为,兹事体大,确实不该姑息徇私,但此事牵涉到的人等皆是无知妇孺,小惩大戒对她们来说已是足够的教训与惩罚了。”
萧漓挑了挑眉,意味不明的道,“右相大人倒是仁慈啊。”
接着,萧漓又问刑部尚书孙宁,“孙尚书以为如何呢?”
孙宁闻言出列行礼,起身时朝沈翰声望了眼,沉吟片刻,回道,“启禀皇上,臣以为,牵涉之人虽是无知妇孺,但我大偃朝有祖宗礼法依据,务必依法严惩,以儆效尤。”
萧漓望着底下众人,半刻后,下旨,“此事交由刑部量罪定刑,任何人不得徇私,若有私下包庇者,同罪论处。”
孙宁拱手领旨,“臣遵旨。”
此后一个多月,上京城权贵圈中人心惶惶,尤其是之前参与讨论过流言之人更是夜不能寐,总害怕不知何时刑部官员就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五月初,刑部调查取证完毕,抓获入狱的人有百余号之多,牵连免官的在朝官员也有十多人,几乎成为了建昌帝登基以来牵连最多最广的一次官员撤换。
当时无人察觉出,直到很久之后,有明眼人才渐渐回过味儿来,这……不会是建昌帝借着这场流言之祸,趁机排除异己,重用自己亲信之人,完成一次在朝官员的任免吧?
当然,身在当时的众人并无所觉,因为接下来很快,又有一桩事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五月初五,建昌帝萧漓下旨,命户部官员配合皇后,筹备选秀事宜。
这是建昌帝登基三年多来兴办的第二次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