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梅妃腹中的皇嗣满两个月,李夫人得以入宫见梅妃一面,母女两人摒退左右,在寝宫内絮絮说了一下午的话,李夫人离开后,梅妃的脸色眼见好转了些,再不见这两月来偶尔流露出来的忧愁与不安,神情间也坚定了许多。

两日后,九月二十,梅妃把母亲带进宫的,给各宫妃嫔们的见面礼,遣了小宫女给各宫送了去,至于沈皇后的那份,她则亲自走了一趟。

午后,沈之娴正在福熙宫正殿内用着茶水,翻看着一册苏子成给她留下的日常养身的医书。

苏子成这几年来还是每隔几月便会离京一趟,怕沈之娴一人在宫中无人照料,总会在福熙宫内留几本医书,让她闲时翻阅翻阅,以防一个万一的情况,好自己照顾自己。

“娘娘,苏太医这次走了好些日子了,应是过几日就会回来了吧?”玉儿给沈之娴添上一盏热茶,随口一问。

“嗯,约莫再过四五日吧。”沈之娴翻过一页书册,应了一声。

“那就好,奴婢都有些想念苏太医了呢。”玉儿弯唇一笑。

这两月来,因着苏子成不在太医院,来福熙宫请平安脉的都是旁的御医,到底没自小认识的苏子成来得亲厚,玉儿可盼望着苏子成能早日回来呢。

主仆两人正闲聊着,殿外有小太监进来禀告,“娘娘,梅妃娘娘在宫外求见。”

沈之娴翻阅书册的手一顿,抬起头,扫了眼殿外,斟酌一番,淡声道,“宣。”

玉儿朝沈之娴瞄了几眼,眼中有着不安与气恼。

作为皇后,却被别的妃嫔抢先一步有了皇嗣,虽然这两个多月来她家娘娘并未表现出什么,可她就是知道,娘娘心里头是有些难过的。

她自小跟着娘娘,对娘娘的心思最是了解,自然知道娘娘从前有多心悦皇上的,虽然如今两人到了这番地步,但她寻思着,娘娘心里头怕是还存着一丝与皇上重修旧好的念头在的。

可如今,新入宫的梅妃有了身孕,无疑于打碎了娘娘本就微小的盼望,她眼看着这两个多月来娘娘久不展颜,除了那道懿旨,竟是连福熙宫的宫门都不愿再踏出一步,她相当的忧心。

今日,眼看着娘娘心情尚好,这不长眼的梅妃居然在这个时候来请安,是想着在她家娘娘面前显摆么?炫耀么?

沈之娴察觉到,朝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梅妃入得福熙宫中,正要行礼,沈之娴已先一步出声,“梅妃如今有着身孕,皇上都允了你不必行礼,自是不需多礼。”

梅妃福身的动作顿住,脸色微微一僵,借着身边宫女搀扶着的手起身,再次展颜一笑,“臣妾谢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赐座。”沈之娴点了点头,目光似是无意的从她的腹部扫过。

如今已是深秋时节,宫装穿得厚实,梅妃又只得两个多月的身孕,从身形上自是还看不出什么的,可沈之娴的目光在扫过一眼后,却不由得黯了黯。

这两个月来,她未踏出过福熙宫一步,可前朝后宫发生的事她还是有所耳闻的,她听说了朝臣们纷纷恭贺,很是看重建昌帝的这第一个子嗣,听说了后宫的妃嫔们各怀心思的去了永清宫,探望这后宫中唯一一位身怀有皇嗣的梅妃,更听说了这两月来他三不五时的赏赐永清宫上下,说是盛宠也不为过。

他一定是很高兴的吧?

虽说他登基才三年多,但年纪早已不小了,寻常百姓在他这个年纪大多已有了好几个孩儿,他却刚刚才有第一个子嗣,一定是很看重的吧?

自两个多月前,得知梅妃有了皇嗣后,其实她是有一些失落的,但更多的,是羡慕。

羡慕她能为他孕育子嗣,羡慕她是他皇儿的嫡亲母妃,这是她永远也无法做到,永远也不敢奢望的。

她不敢去永清宫探望,甚至,连踏出福熙宫半步都不敢,她怕遇见梅妃,怕见着她的肚子,怕自己对着那个尚在腹中的孩儿,会有不由自主的向往与不合时宜的期盼。

如今,梅妃就在她下首的位置安然的坐着,她脑海中有个声音在不断的告诫自己,不要再看了,不要再打量了,就当无事发生即可,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自虐般有意无意的往那个方向,准确点来说,是梅妃的肚子看去。

再过几个月,梅妃的肚子就会显怀了吧?

她是真的很羡慕梅妃能有如此的幸运,做母亲的幸运。

玉儿见人坐下,面上不显,遣了小宫女上茶,她才不愿给那个碍眼的梅妃上茶呢。

小宫女端上茶盅与茶盏,梅妃的贴身宫女忙接过,自个儿为梅妃斟上一盏热茶,双手捧着递给梅妃。

梅妃从容的接过,饮了几口,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

这福熙宫里的茶水倒是特别,回甘处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花香,像是梨花香,却又品不真切,勾得人想再饮多几盏,一探究竟。

不过,这倒恰如了她的意。

饮过一盏茶后,梅妃把茶盏递给近旁的宫女,朝沈之娴笑笑,“臣妾今日来叨扰,打扰了皇后娘娘的清净,还望娘娘见谅。”

沈之娴陪着饮了一盏茶,以碗盖遮挡,掩下眼内的黯然,再抬起头时,已经收敛起了浮动的心绪,笑得婉约,“无碍,不知梅妃此来所谓何事?”

梅妃朝身边的另一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忙上前,双手恭敬的呈上东西。

梅妃笑着道,“前两日,家母进宫来看望臣妾,带了几样物什进宫,臣妾记得皇后娘娘擅棋艺,这方棋盘与棋子是极好的,臣妾特来送予娘娘赏玩。”

沈之娴扫了几眼,眸中有着了然,这梅妃,如今已经有着这后宫之中尚无人能及的地位了,还在算计着这些么?

那日不过是因着她自个儿的一番试探,她才与萧漓对弈了一局的,原来还是被她给惦记上了,防范着么?

以这一套棋盒来给她个下马威?

那她又知不知道,她沈之娴只不过是承了个皇后之名,只不过是这后宫之中可有可无之人,而皇上这两月来并无来过她的福熙宫?

罢了,罢了,后宫妃嫔的荣辱兴衰左不过是皇上的一个态度罢了,她又有何好计较的呢?从前的锦贵妃是如此,如今的梅妃也同样如此。

他早就说过,她是皇后,也只是皇后的啊。

沈之娴弯唇一笑,示意玉儿接过,“如此,多谢梅妃了。”

梅妃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身边的贴身宫女又为她斟上一盏热茶,梅妃接过,又饮了一盏。

两人坐了不过两刻,令人意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了。

只见梅妃突然间脸色煞白一片,手覆在肚子上,眉间有痛色滑过,出口的话都在发着颤,“痛,痛,我,肚子,好痛。”

沈之娴眉心一跳,起身想去近看,早有梅妃的两个宫女围着她,挡在了沈之娴身前。

梅妃似是坐不住般,人往地上滑,手上一片湿迹,使力拉住宫女的手臂,强撑着道,“回,回宫,传,蒋太医。”

然后看到宫女身后的沈之娴,梅妃眼神瑟缩了一下,似是害怕,人往后靠,是在尽力拉开与沈之娴的距离,竟是个沈之娴会害了她一般的模样。

梅妃来得突然,走得更突然,沈之娴与玉儿对视一眼,还没回过神来,又有永清宫的小太监并太医院蒋太医的随从医士前来,说是要取走梅妃用过的一些物什回去查验。

当下几人搜走了梅妃坐过的软椅,靠垫,用过的茶盏,并茶盅里剩余的茶水都一块儿带走了。

沈之娴心下的不安愈见强烈,抓着玉儿的手冰冷一片。

像是呼应她心底的不安似的,晚膳时分,永清宫传出消息,梅妃肚中的皇嗣,建昌帝现如今唯一的子嗣,没有保住。

沈之娴一下软坐在地上,心头思绪万千杂乱无章,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事发太突然了,她还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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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泰宫中,萧漓一边用着安公公给他布的晚膳,一边听着暗卫的回禀,脸上平静无波。

“梅妃娘娘午后去了福熙宫,坐了不过两刻,饮了两盏茶,突然腹痛难忍,回宫后人几近晕厥,经蒋太医全力施救,如今人已清醒了过来,但腹中皇嗣未能保住,现下蒋太医初步查实,福熙宫内的茶水里有落胎药的成分在,恐怕……”说着,暗卫悄悄抬头看了眼坐在上首的主子,话不由的收了声,说不下去了。

安公公不明白个中缘由,是因着之前皇上安置在永清宫时并未带着安公公,可他作为暗卫统领,皇上的贴身暗卫,对其中的蹊跷可是一清二楚的,那位梅妃娘娘如何能怀得上皇嗣?又如何会被落胎药影响到,进而失了腹中胎儿?

萧漓用了一小块鱼肉,神色间依旧淡漠,若有所思道,“福熙宫?落胎药?”

“是,梅妃娘娘确实是在福熙宫内发生的意外,而从福熙宫里搜出来的梅妃娘娘用过的茶盏与茶水中,确实查出来有落胎药的成分。”暗卫很谨慎,他只用了“意外”二字,而不是旁的会牵连出祸端的话语。

萧漓垂眸,盯着面前的膳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倏地一笑,笑得高深莫测,“呵,好一个福熙宫,好一个落胎药。”

真的是极好啊,如此一来,如若好好利用一番,倒是可以省了他不少筹谋的心力了。

随即,萧漓放下手中的筷箸,起身往外走,“去永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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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永清宫中,哭声一片,萧漓进入殿中时,小宫女并小太监们正哭作一团,无人察觉到他的到来,还是安公公在旁不轻不重的咳了声,几人才看到皇上,慌忙上前规矩行礼,只是一边行礼,一边抽泣声还此起彼伏着。

萧漓并未理会宫人们,径直朝正殿寝宫去,里面只有独自半躺在榻上默默垂泪的梅妃与一旁伺候安慰着她的贴身宫女在。

殿门打开的声响落入两人的耳中,两人转头朝门口看来,梅妃看到进来的人是萧漓,眼中的泪珠落得更汹涌了,嘴里呜咽着唤他,“皇上……”

宫女抹着眼泪福了福身,退到了一边,萧漓走过去,坐在榻边,梅妃顺势扑入他的怀中,嚎啕大哭,萧漓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背,垂下的眼眸却看不清他的思绪。

梅妃哭了有小半个时辰,这才渐渐收了势,断断续续的哽咽着,“皇上,是,是臣妾的错,是臣妾,没有保护,好我们的,皇儿,我们,可怜,可怜的皇儿,竟,竟是来不及到,这世上,走一遭,就,就这么,去了,皇上,我……”

说着,梅妃抬起泪眼朦胧的眼,我见犹怜的望着面前年轻的帝王,“皇上,臣妾,臣妾不该去,福熙宫的,如若,如若臣妾不去,福熙宫,不饮,那茶水,是不是,就无事了?”

萧漓垂眸对上她红肿的眼睛,不动声色的问,“爱妃相信蒋太医所说,是福熙宫里茶水的问题?”

梅妃一怔,不敢置信般坐直了身子,瞠大了眼睛看着他,“难道皇上不相信蒋太医,不相信臣妾么?今日去福熙宫前,臣妾明明都好好的,就,就是因为去了趟福熙宫,才使得我们的皇儿遭此劫难啊。”

说着,梅妃去拉萧漓的手,用力的拽住,声嘶力竭道,“皇上,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虽然她贵为皇后娘娘,贵为国母,可她,她残害皇嗣,罪不可恕啊,臣妾求皇上替臣妾做主。”

许是情绪太激动了,梅妃的手上用力过猛,掐的萧漓的手青白一片,眼中迸射出浓重的恨意,“臣妾要她为我皇儿偿命。”

萧漓静静的看着她,听她絮絮叨叨的哭诉,视线从她满脸泪痕满目仇恨的脸上落到被她紧拽着的手上,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也就真的勾唇无声的笑了开来。

半晌后,萧漓挣开她的手,反手握住,安慰的拍了拍,“爱妃刚刚落胎,身子尚虚弱,现下最重要的是好好休养,这桩事由朕替你做主。”

“真的么,皇上?”

“自然是。”

萧漓未在永清宫久留,不过几柱香的时间,就离开了。

从永清宫出来,萧漓脚步微顿,沉吟不过一息,脚步一转,往另一处宫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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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福熙宫内灯火通明,却万分安静,这份安静透着些莫名的诡异,宫人们都在干着自个儿的活,却神思不属,人心惶惶。

无他,今日午后发生在宫里的事,着实吓了他们一大跳,如今永清宫里传出的消息,梅妃娘娘腹中的皇嗣没有保住,这如果追究下来,可是杀头的祸事啊。

可他们真的没有谋害过梅妃娘娘,没有谋害过皇嗣,他们真的是冤枉的啊。

正殿内,玉儿小心翼翼的斟了一盏热茶递给沈之娴,“娘娘,您好歹用点茶吧。”

从出事到现在,她家娘娘就一直呆呆的坐在这里,不说话也不用晚膳,甚至连一盏茶都未用过,看得她无比的担忧。

看沈之娴不接,玉儿轻轻的执起她的手,把热乎着的茶盏放入她的手心,暖着她冰凉的手。

就在此时,门外有小太监通传皇上到了,而萧漓也正带着安公公大跨步的踏进殿中。

玉儿赶忙近前行礼,沈之娴没握住手中的茶盏,只闻“哗啦啦”一声,瓷器落地一片脆响,伴随着溅起一片烫手的水渍。

沈之娴仿佛毫无所觉般,只愣愣的看向来人,眼中似是有着千言万语,又像是盛着满满的不安,惶恐,与害怕。

萧漓一点一点走近,盯视着她的眼眸,走至近前,看清她眼内百转千回的忧思与无措,忽然有些难以言说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侧了侧目光,竟是不敢再看她。

她这番模样像极了那年锦荣出殡那日,她悄悄的跟在他们队伍后面,陪伴相送时的模样。

而他的心底,竟然又滋生出了那股莫名的,令他觉得焦燥难安的心绪。

稳了稳心神,萧漓冷声开口,“今日梅妃一事,皇后可知罪?”

沈之娴闻言怔了怔,继而忽地一笑,掩下眼眸,哑着声音问,“皇上认为是臣妾做的?”

“证据确凿,皇后还想抵赖么?”萧漓的声音中透着寒意。

“在皇上的心里,臣妾就是如此愚不可及之人么?竟会在自己的宫中下手?”沈之娴低头看向裙裾上被茶水洇染上的湿迹,平静问。

“朕只知道,一切的证据都指向福熙宫,指向皇后,而且,往往越是不可能的就越是有着极大的可能。”

沈之娴点了点头,然后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直直的盯入他暗沉一片的眼眸中,执着的问,“那皇上呢?皇上也真的认为是臣妾做的?”

“……”萧漓舌尖辗转几番,头一次,面对她,不知该如何说道。

心头有些不悦,萧漓眉峰微蹙,冷着声音下旨,“皇后沈氏,谋害皇嗣,证据确凿,愧对大偃朝列祖列宗,罚跪奉先殿,以待裁决。”

话落,萧漓再不看她一眼,如同来时那般,仓促离开。

沈之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牵起一抹弧度,慢慢的笑开,低低的笑声中透着股说不出的苍凉感,边笑边摇头,可笑着笑着又有汩汩的泪水从眼眶中滚落,越落越多,越落越密,可她的脸上分明还扬着笑。

一边笑着摇头一边落泪,竟是如同疯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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