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浓重的夜色渐渐透出一片藏蓝幽深的光亮,很浅淡,有点朦胧,却是天色即将大亮的先兆了。
沈之娴出神的望着窗外的夜色,看着它渐渐暗黑又看着它渐渐透亮,脑海中犹如跳动着一幕幕折子戏般闪现过这些年来的所有过往。
那个初遇时狼狈不堪的,再遇时好心为她指路的人;那个后来会陪着她玩,会在她摔倒时哄着她为她擦拭伤口的人;那个教她习字,授她棋艺,为她作画,送她名琴琴谱的人;那个陪着她逛灯会,陪着她爬山,陪着她逛街的人;那个说要为她一生画眉的人;那个许诺她一生相伴的人;她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就到了这般地步了。
昨夜子成说她的病复发了,那年她曾偷听到过子成与爹爹的对话,知道若是她的病复发,可能最多只剩下一年的时间。
这些年来,大家都讳莫如深不提这个话头,她也一直遵循着子成的医嘱用着药,小心的保护着自己身子的安康。
可在昨夜,当她知道她的病真的复发了,她可能真的所剩时日不多了时,她竟然很平静的就接受了。
她不由得想,如若能用她的命为封锦荣偿命,他心里的仇恨是不是可以消弭些?
如若能以这个方式,把她的后位让出来,还给他,由他赐封给他心悦之人,锦贵妃也好,梅妃也罢,给任何人都随他的意,他心里的积怨是不是可以减轻些?
如若由她来承认下药残害了梅妃,谋害了皇嗣之事,是不是就可以保下爹爹,保下整个沈家?
窗外的天色已经慢慢泛出了白,沈之娴的眼神渐渐清明,也渐渐坚定。
不远处那座无人的宫殿,屋脊的高处,一抹黑影在日光透亮前,施展轻功,几个起落,消失匿迹,无人察觉,就像他不曾出现过般,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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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上,群臣们对于没保住那唯一的皇嗣一事仍是万分的痛惜唏嘘,再听闻敢于直言不讳的蒋太医在出宫回府时遭遇了不测,更是群情激昂,愤怒不已,连带着看向右相沈翰声的眼神都多了几抹深思,有些政见相左的官员,更是冷言恶语,就差没直接挑明怀疑是沈家所为了。
谁都知道,据蒋太医生前查验出的结果,所有的物证都指向了福熙宫,皇后娘娘的宫殿,而沈皇后是沈翰声的女儿,出事后被建昌帝下令罚跪在了奉先殿内,如若沈家先下手为强买凶刺杀了蒋太医,那就失去唯一的人证了,这是绝对有可能的。
沈翰声依旧站在文官首位的位置上,任由周围人的讨论,始终低垂着眉眼,不动如山。
萧漓坐在上首的位置,目光淡淡的扫视过沈翰声,又一一巡视过激烈讨论着该如何处置罪魁祸首的朝臣们,不知怎的,思绪渐渐飘远了。
眼前浮现出一抹倔强的跪在冷雨中的消瘦身影,一张毫无血色的几近昏厥的苍白面容,一道慌乱的茫然无措的暗哑嗓音,还有那透过微弱的烛火从窗口处漏出来的晕黄身影,几个画面在他眼前不断的一一闪现,交互重叠,萧漓闭了闭眼,微微甩头,甩掉这份不合时宜,眉峰不经意间蹙起。
冷淡的眉眼再次扫过底下依旧争论不休的肱骨之臣们,萧漓有些厌烦的开声,“众爱卿可商议出结果了?”
底下正激烈的大抒己见的官员们闻言一个激灵,都是惯会察言观色之人,几个相互对视间,都收了声,不再多置喙一句。
萧漓收回的视线再次落在沈翰声的身上,舌尖翻转几番,几欲下旨,却最终没有出声。
“退朝。”萧漓冷着声音丢下两个字,起身往乾庆殿外走,像是在与谁置气般。
安公公赶忙跟上,不敢有任何的差池,更不敢去深想,昨夜他明明是看着皇上安置的,他明明是亲自守在福泰宫外一整夜的,为何今日他进去唤皇上起身时,寝宫床榻上并无人在,连安置过的迹象都无。
回到御书房,陈煜已经在外候着了,萧漓扫了他一眼,径自跨入御书房内,脸色依旧低沉着。
陈煜不解,回头看向跟在后头的安公公,安公公揣着小心朝他摇了摇头,跟着进去了。
御书房内,安公公为萧漓添置上一盏热茶,安静的侍候在一旁。
萧漓执起茶盏,撇了撇茶叶,饮了几口,漫不经心道,“三日了,陈统领可是调查清楚了?”
跪在下首的陈煜忙拱手呈上一封信函,回禀,“回皇上的话,蒋太医遭刺杀的前因后果都已查实,请皇上过目。”
萧漓的目光落在陈煜手上的信函上,不过一息,安公公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他接了过来,呈于他面前。
萧漓展开信函,一目十行的扫视过,片刻后,似是惋惜的低叹一声,“真的与沈家毫无干系?”
明明刚刚才饮过热茶,他出口的声音却依旧透着冷意。
陈煜悄悄抬头瞄了一眼,眼眸轻转,思索一瞬,如实回复,“蒋太医遭刺杀事件与沈家毫无干系。”
萧漓又扫了一眼信函,没再说什么,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了。
未时初,有暗卫悄声入内,跪在萧漓近前。
萧漓批阅完手中的几本奏折,又从一旁翻开一本,头也不抬,沉声道,“说。”
暗卫忙拱手回禀,“今日晌午前,苏太医入福熙宫为皇后娘娘送药,逗留约一个时辰,刚刚离开。”
萧漓把又一本批阅完的奏折朝桌案的另一侧一掷,冷“哼”一声。
暗卫心惊,偷偷抬眼朝上首那人看去,还未看清,只闻一声低斥,“退下。”
暗卫赶忙拱手退下,不敢耽搁。
暗卫离开后,御书房内只余了萧漓与安公公两人在,安公公只觉周围的空气愈加的胶着压抑了,再去看皇上,只见皇上阴沉着一张脸,手上拿过刚才的那纸信函,不过须臾,一张好端端的信函已成了点点白色粉末。
安公公心下一突,低垂下眉眼,敛着呼吸,尽量减小存在感。
一炷香后,萧漓冷寒的声音传入他的耳内,“传右相沈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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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翰声进入御书房时,安公公候在了外面,萧漓正在桌案前独自对弈,黑白子从他两手中错落有致的落下,相互制肘不分伯仲,整个棋盘上新罗遍布,远远看上去,竟如同大偃朝的疆土面积一般广袤。
“臣参见皇上,皇上圣安。”沈翰声走至桌案近前,低眉顺眼的行礼。
萧漓仿佛这才注意到进来之人,面色如常的淡声道,“平身。”
沈翰声依言起身,恭敬的站在一旁,也不开声,等待着面前这位年轻帝王的吩咐。
萧漓落下最后一子,和局收场,随口问来人,“听闻右相大人擅弈棋,陪朕手谈一局如何?”
至于是如何听闻的,自然是多年前沈之娴说予他听的了,不过,作为曾经的翰林院院士,辅佐两代帝王的堂堂当朝右相,弈棋已经是他最不起眼最不值得拿来说道的才能了。
沈翰声谦虚的应声,“皇上缪赞了,臣遵旨。”
棋盘重新规整,君臣两人分坐桌案两边对弈,沈翰声执了白子,萧漓执黑子。
与萧漓大开大合,锋芒毕现,自信激进的风格不同,沈翰声的棋路如同他这个人一般,谨慎,低调,思虑周详,几乎找不到破绽。
一开始,棋盘上能看到黑子先占据了半壁江山成包围之势,慢慢的,白子从不显眼处着手,一点点突围侵蚀,看似微小的不惹人注意的每一步落子,却步步为营有其深意,整盘棋下至过半,竟有了点势均力敌分庭抗礼之势。
萧漓看着沈翰声的棋路,眼中有意外与欣赏之色一闪而过,太傅曾有言,观棋如观人,还真是真知灼见呐,这沈翰声倒不愧为大偃朝难得一寻的有才有能之人。
其实,曾经的他一直都很欣赏与看重这位右相大人,也一直想着登基后礼贤下士,能让这人为他所用,因为他与这位右相大人的政见几乎相差无几。
如若不是发生了那桩事,他们君臣二人倒是能成为亲信。
只是,可惜了,萧漓捏着手中的黑子,沉吟一番,缓缓落下,这枚有了嫌隙与芥蒂的棋子只能弃了。
一盘棋两人下了有一个多时辰,终于在萧漓的险胜下结束了,也不知道真是萧漓棋高一着,还是沈翰声有意藏拙。
萧漓扫了眼落满棋子纵横交错的棋盘,不动声色的看向对面之人,淡声问,“关于这几日来传得沸沸扬扬的皇嗣一事,不知沈相如何看?”
沈翰声深知,皇上特地宣他进宫,绝不会单单是为了与他下一盘棋那么简单的,果然……
沈翰声当即起身,跪下,朗声道,“臣相信皇后娘娘绝不会残害皇嗣,请皇上明鉴。”
“哦?”萧漓饶有兴致的挑了挑眉。
沈翰声再道,“皇后娘娘深知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有皇嗣,又怎会加害别的嫔妃的皇子?那是皇上的骨肉啊,事关大偃朝百年的江山社稷,皇后娘娘断不会做出此等事的,请皇上万不要听信了谗言,冤枉了皇后。”
关于娴儿的病症他不能说与这位帝王知晓,他既无心,又怎会在意?说出来不过是给他一个伤害娴儿,逼迫沈家的由头罢了。
萧漓却冷“哼”一声,听着有些不悦。
这沈翰声倒是醒目,知道他不会临幸沈之娴,沈之娴自然这一生都不会有皇嗣,可被沈翰声这样直白的说出来,不知为何,他却有些说不出的不悦与烦躁。
“听信谗言?冤枉皇后?朕在沈相心里,就是这样的人么?”萧漓冷声道。
“臣不敢。”
“哼。那蒋太医被刺杀一事,右相大人又有何辩驳之言?”萧漓冷淡的看着跪在下首之人。
沈翰声神色间很是平静,“皇后既无残害皇嗣,那蒋太医之事自然是与皇后,与沈家毫无干系的,而蒋太医既然被刺杀,那自然是有人企图嫁祸皇后与沈家,杀人灭口而已。”
沈翰声不愧为大偃朝文官第一人,睿智通透,他早就琢磨透了这一整个局面,所以对于朝会上的喧闹争论,自然是置之不理的。
若不是早就打算了除去此人,连萧漓都想赞他一句心思慎密了,这位右相大人实在是难得一寻的人才啊,真是可惜了。
萧漓眼中染上深色,似笑非笑的又问,“既然蒋太医被刺杀一事与沈家无关,那何事是与沈家有关的呢?让朕猜猜,是年初的流言之祸么?还是,当年的东南沿海一带贩卖私盐之事呢?”
沈翰声闻言猛地抬头,望入萧漓透着深意与冷意的眼眸内,心里一个咯噔,踌躇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看到沈翰声张惶失措的模样,萧漓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嘲讽道,“怎么?右相大人以为朕不该知道么?”
沈翰声深看他几眼,已然明了,萧漓应是早就知道了当年贩卖私盐一事了,这也好解释为何萧漓在登基后会背弃承诺,对娴儿置之不理,对沈家出手打压,甚至是故意让沈从年战死在东南沿海上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呵。
“右相大人是不是有些疑问,为何朕会知晓当年贩卖私盐一事?”沈翰声不出声,萧漓又岂会放过他。
沈翰声依旧没有出声,萧漓盯视着他,薄唇吐出三个字,“史忠和。”
听到这三个字,沈翰声面色依然平静,像是知道史忠和不会提及他,像是知道这是萧漓故意设计诓他似的。
事实上,史忠和的密函中确实没有提及沈翰声的名字,只不过是萧漓疑心,这位前工部史尚书历来不理朝堂党派之争,又怎会突然在那个时候趟那趟浑水了呢?
是以,当年他早就提醒过陈煜调查史忠和的所有事迹,这才查出一个与他有所牵连的名字,沈翰声。
萧漓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锐利的目光迫视着沈翰声,“右相大人是不是应与朕解释解释,你我本无积怨,为何右相大人要出手迫害朕的母妃?”
沈翰声低叹一声,心里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平静的与萧漓对视,问他,“皇上想必已经知晓了先帝、陈妃娘娘与本官夫人之事吧?”
萧漓默不作声,沈翰声继续道,“既然皇上知晓了那些旧事,自然应当知道,先帝应允了把皇位传予皇上,那就是不会再留着陈妃娘娘的,而臣,如皇上所料,确实是参与之人,这事臣不会辩驳,臣甘愿受罚。”
陈妃当年言语之计害死了怡芝,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不要说先帝,就是他也不会放过,他可以为了怡芝报仇,自然也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呵,甘愿受罚?沈相所谓的甘愿受罚,是何种惩罚?偿命么?”萧漓轻“嗤”一声。
沈翰声拱手道,“皇上想要臣贱命一条,臣甘愿双手奉上,但此事与娴儿无关,与沈家无关,求皇上放过娴儿,放过沈家。”
萧漓摇了摇头,眼中露出不屑之色,“沈相真是好算计,想一力承担下所有的罪孽,保下皇后与沈家么?沈相以为朕会相信,此事与皇后与沈家无关么?”
沈翰声忽地头点地,不住叩头,嘴里是少见的凄惶之声,“此事真的与娴儿无关,娴儿什么事都不知道,求皇上看在如今大偃朝江山已尽在皇上手中,放过娴儿,善待娴儿罢。”
如若娴儿真的只余几年寿命,他拼尽全力也要护她周全,让她尽量舒心的过最后的几年。
至于他自己,他早就想早日与怡芝团聚了,只要娴儿安好,他是生是死,又有何所谓。
萧漓眼神幽深,令人窥不透他的心绪,良久,他看着还在叩头的沈翰声,冷漠开口,“那就先让朕看看右相大人是如何做的罢。”
沈翰声闭了闭眼,终究没有再说什么,离开御书房,出宫去了。
第二日,沈右相称病未上朝。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沈右相依旧称病未上朝。
第六日,右相府传出噩耗,辅佐了两代帝王的当朝右相沈翰声,身染重疾,在府中暴毙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