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漓到达右相沈家府邸时,自然也注意到了挂在牌匾上的雪白素缟与两旁高高悬挂着的白纸灯笼,他打量过几眼,朝安公公投去意有所指的一瞥。
安公公心领神会,立即去叩门。
梅妃小心翼翼的掩藏好嘴角幸灾乐祸的笑,上前几步,走至萧漓身边,低声道,“皇上,这右相大人去得也太过仓促了点,太过出人意料了,难怪皇后娘娘不顾宫中的规矩非要出宫来了,就是臣妾,见到此情此景,也觉得心有戚戚焉呢。”
“不过,皇上,这皇后娘娘与苏太医是相识的么?怎的就这么莽撞的跟着苏太医出宫来了呢?就算时间紧迫,也该知会皇上一声吧?”
说着,梅妃犹豫的咬了咬下唇,似是为难的再道,“这叫人见着,似乎不合礼数吧?”
萧漓闻言并未开口,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匀给她,只在侧身时,朝站在后侧的徐涛冷冷扫了眼,然后,径直朝已经大开的府门而去。
梅妃眼见皇上对她挑拨的话语不予理睬,也无半分动怒,神色始终淡淡的,她接下来到口的话被噎住了,再也无法继续,眼内有恼恨一闪而过,又见萧漓已经抬步往府门而去,她想要跟上,可才踏出一步,早有禁卫军侍卫挡在了她的身前,阻了她的去路。
梅妃抬眼,面前是徐涛那张粗矿耿直的脸,她当下冷下了声音,“徐统领这是何意?”
徐涛朝梅妃拱了拱手,礼数十足,“长途跋涉,到底劳累,梅妃娘娘身子虚弱还未复原,不如就在此处恭候着吧。”
从永清宫取西华门而出,到右相府邸,虽不算近,但怎么也不能称之为“长途跋涉”,徐涛这分明是在敷衍她,胡说八道,睁眼说瞎话。
梅妃横眉冷对,端着宠妃的姿态,颐指气使的斥责,“混账东西,本宫也是你能拦的,还不速速给本宫滚开。”
她可是存了要弄清这沈皇后与苏太医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的心的,怎好被这奴才给耽搁在此?
徐涛丝毫不怵,阻止她的动作也不见丝毫的退让,意有所指的笑道,“微臣自是不敢擅作主张拦着娘娘的,但微臣既然拦着娘娘了,娘娘还不知是谁授意的么?”
梅妃一怔,徐涛见她明白了过来,又道,“微臣此番是为娘娘好,微臣劝娘娘千万不要在此时触怒了龙颜,若是有损了娘娘如今长盛不衰的盛宠就得不偿失了,娘娘您觉得呢?”
说完,徐涛朝左右侍卫使了个眼色,再不管这位梅妃娘娘了,跟着萧漓一块儿进了右相府邸。
梅妃随即想跟上,左右侍卫面无表情的一拦,她区区一个弱女子,如何能越得过两个年轻力壮的侍卫的阻拦,又想到刚刚徐涛意有所指的一番话,心里难免多了几分计较,遂不再试图强闯右相府了,随着两个侍卫一块儿侯在了府外。
只是想到难得有机会能一窥内情,却被生生阻拦住,白白浪费了,到底气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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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开门的是相府里的小厮,并不认得安公公,只道是宫里来的公公,还以为是来寻他家小姐的,遂大开了府门,让人进来说话。
开得大门,见到安公公身后那个一身悬黑冕服,身姿挺拔,眉宇轩昂,神色淡漠,气势不凡,威严尽显的人时,小厮呆了呆,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有点张口结舌,连该有的礼仪规矩都忘了,出口的话也说不利索了,“皇,皇,皇上……”
萧漓眉目冷淡的扫了他一眼,沉声问,“皇后在何处?”
其实不用小厮回禀,话音刚落,萧漓已然听到了从前方不远处传来的隐约痛哭声,眉峰轻蹙,朝着声音来源处大跨步走去。
小厮这才回过神,眼见着人走远了,还是朝前厅的方向指了指,颤颤巍巍的喏声道,“在,在前,前厅。”
安公公早就跟着萧漓朝前厅的方向去了,只有落在后面的徐涛同情的拍了拍小厮的肩,以示安慰。
毕竟就连他们都受不住皇上目光中的威压,何况是这府邸里区区一介守门小厮了。
萧漓走近相府前厅,从屋内传出的嚎啕大哭声越来越清晰,哭声中透着满满的说不出的凄凉感,不知为何,竟让他觉得,心脏处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狠拽了一下,“砰砰砰”的急跳。
在他的印象中,他还从未见到她这般哭泣的模样过,脚下的步伐在不知不觉中似是快了几分。
踏入前厅,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道身穿皇后规制常服的,哭倒在苏子成怀里的瘦削身影,萧漓冷冷的盯视着,眉眼彻底阴沉了下来,刚刚那股莫名的心绪被他完全置之在了脑后,开口的声音裹挟着冷寒与讥诮,“看来,朕来得还真不是时候啊。”
那个尚在痛哭中的人丝毫未有所觉,依旧伏在苏子成的肩头,靠在他身上,宣泄着自己满腔的悔恨,沉浸在自己悲恸的情绪中,不能自拔。
而苏子成只顾着安慰沈之娴,帮她轻拍着后背放松紧绷的神经,舒解情绪,对于萧漓的到来,也未多加理会。
还是玉儿先察觉到了萧漓的到来,慌忙近前行礼,“奴婢参见皇上,皇上圣安。”
管家与沈嬷嬷闻言不敢置信的看向来人,瞪大了双眸相互对视一眼,忙跟着玉儿一同跪下,依规矩行礼。
萧漓并未理会几人,甚至连个眼风都未施舍给他们,任由几人跪着,只压着步子,带着满身的沉冷气息,朝沈之娴的方向一步一步靠近。
玉儿心里一突,顾不得害怕,跪行几步,想去阻拦萧漓的脚步,求饶道,“皇上,娘娘突闻相爷出事的噩耗,才会擅自离宫的,求皇上体恤娘娘丧亲之痛的份上,饶了娘娘这一回吧。”
萧漓抬脚就是一踢,把人踢远,寒声道,“都给朕滚出去。”
什么突闻噩耗?什么丧亲之痛?就这两人擅自相偕离宫的样子,有半分把大偃朝的礼仪规矩放在眼里吗?就这两人现在这番搂搂抱抱的样子,有半分把尚且尸骨未寒的人放在眼里吗?
呵,真是太好了,今日他不出宫走这一趟,还真看不到此情此景了,还不知晓原来他的皇后,是这般急不可耐的投入他苏子成的怀中了呢。
玉儿仰面倒地,挣扎起身,还想去劝,安公公赶忙小步上前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袖,使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
以他对皇上脾性的了解,就皇上此时这般盛怒的模样,玉儿若是再去劝,那分明是在找死了。
玉儿满目担忧的朝依旧在哭泣中的沈之娴看了眼,到口的话斟酌几番,到底不敢违抗圣意,只能带着管家与沈嬷嬷,随着安公公与徐涛一起,一步三回头,惴惴不安的退出了前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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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漓压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跪抱在一起的两人走近,走至三四步远时,他站停住脚步,声音犹如冰冻住的冰棱子,带着彻骨的冷意,开口,“皇后,过来。”
沈之娴依旧不为所动,倒是苏子成,抬头望向萧漓,就着跪着的姿势微微点头行礼,但抱着沈之娴的手却不见半分的松开。
两人对视上,一个眼神锋锐凌寒,一个视线平静无惧,胶着在一起,暗流涌动里各自兵戎相见。
萧漓忽地“嗤”笑一声,目光如数九寒天里的霜雪般森冷,再次沉声开口,“皇后,到朕这里来。”
沈之娴对他的话语依旧不予理睬,只顾自己哽咽着低泣,间或哭得岔了气,苏子成安抚性的为她顺气,给她安慰。
萧漓眼眸微微一眯,突然发难,上前一大步,钳制住沈之娴白皙的皓腕,将她拉离苏子成的怀中,拉到自己的身前,盯视着她满布泪水眼眶红肿的苍白面容,声音透着蓬勃的怒意,“皇后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朕的话置之不理?”
苏子成眼见沈之娴差点摔在萧漓身上,想去拉人,“皇上,娴儿身子虚弱,您先放开娴儿。”
萧漓宽袖一扫,强劲的真气逼退了苏子成的靠近,他俯视着苏子成狼狈摔倒在地的模样,锋利的冷芒中透着不屑,“娴儿?皇后的闺名也是苏太医这等身份的人能随意叫唤的么?”
沈之娴被萧漓拉至他身前,看到萧漓那张肃然冷漠的脸,才仿佛刚刚意识到他的出现,她眼中又滑落下汩汩的泪水,隔着泪眼朦胧,似是迷茫似是困惑似是哀伤的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沈之娴先前根本没有注意到萧漓的到来,也没有注意到他冷寒的语气蓬勃的怒意,她只一味的沉浸在自己悲痛欲绝的情绪中,直到萧漓就站在她的面前,他的脸就在她的咫尺之内,他的气息就萦绕在她的鼻息之间,她才发觉到,是他。
她有很多的疑问很多的不解想要问他,问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问他从前那个温润如玉待人亲和的四皇子殿下去哪里了?难道这么多年来他所有的所作所为都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吗?难道他是刻意伪装出来的待她好,对沈家重视,兄友弟恭,孝顺有加,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刻意为之的么?
她想问问他,他已经是太子殿下了,皇伯伯明明已经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了,他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他?
她想问问他,萧沣明明已经中了他一剑了,明明再无生路构不成任何威胁了,他为什么还要补上最后一剑,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
她想问问他,澈哥哥明明对他的皇位毫无威胁,明明澈哥哥只寄情于山水,他为什么非要困住他的脚步,令他此生只能困守在那方寸之地之中?
她想问问他,萧沣已死,萧渊只是个有勇无谋之人,他为什么非要将他一生囚禁在天牢,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想问问他,明明这将近四年来,沈家已经愈发的低调了,明明沈家已经被他打压得再无还手之力了,他为什么还要一步一步设计杀害沈家之人?
她想问问他,明明是为了她,皇伯伯与爹爹才会迫害了陈妃娘娘的,明明是她害死了封锦荣的,明明梅妃肚中的皇嗣是在她的福熙宫里出事的,她才是这所有一切的罪魁祸首,她早就表明过愿意一死偿命的,他为什么还要取走爹爹的性命?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她有那么多的不解与疑问想要问他,可出口的话却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萧漓看着沈之娴眼底的悲凉与无助,看着她几近崩溃癫狂的模样,到口的训斥话语辗转几番,终究是压了下去,周身的冷意也消退了几分,只沉声道,“跟朕回宫。”
不知是哪个字刺激到了沈之娴,她突的扯出一个笑,慢慢笑出声,笑得毛骨悚然,笑得前仰后合,萧漓看着她,眉峰紧蹙,沈之娴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用力掷开他钳制着她的手,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往后退。
退离萧漓伸手可及的范围,沈之娴慢慢伸手,解开自己的披帛丢在地上,又去解头上的步摇发簪,一件一件都往地上仍,摇头道,“我不回宫,这个皇后之位我还给你,这些物什我通通还给你,你乐意给谁就给谁,我再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话落,不再看萧漓一眼,沈之娴就这样,披头散发只着一身单薄宫装,转身往棺柩走去,走至棺柩近旁,她软跪在地,伸手去抚摸沈翰声僵硬的面庞,撒着娇声音软糯的道,“爹爹,从此以后,娴儿就在这里陪您好不好?小时候就是我们两个在一起的啊,以后娴儿也一直一直陪着您好不好?”
“我们不要旁人,谁都不要,就我们两人,娴儿现在会讲很多很多故事了,娴儿慢慢说与您听好不好?”
“爹爹,娴儿回来了,娴儿求您,不要走,您留下来陪娴儿好不好?”
萧漓沉默的看着沈之娴发疯似的对着沈翰声的尸体喃喃细语,看着她抱着沈翰声的尸体缩在他的怀中,像是倦鸟归巢般,不再为外界任何事所干扰,眼底一片幽暗,喜怒难辨。
沈之娴只一味的窝在沈翰声身边,就像他还在生一样,赖在他的身边,像儿时那般缠着他,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顾。
萧漓负手而站,薄唇亲启,沉声开口,“皇后,跟朕回宫。”
沈之娴置若罔闻,只垂眸帮沈翰声佛开脸庞上本不存在的碎发,整理本就熨贴的衣裳。
萧漓再开口,声音透着压迫,“朕说,跟朕回宫。”
苏子成在一旁喘匀了气,看着沈之娴的模样,到底不忍,挪到她身边,以缚鸡之力挡在她的身前,再次开口,“皇上,皇后娘娘伤心过度,求皇上就让娘娘多陪伴沈相几日,以全娘娘的孝心罢。”
萧漓目光一凌,眸中透出慑人的冷意,冰冷的吐出四个字,“给朕滚开。”
苏子成抿紧双唇,在他沉沉威压的目光下,缓缓摇了摇头,如若娴儿不愿回宫,就算拼上性命,他也会阻止萧漓将她带走。
萧漓盯视着他,周身刚刚消退下去几分的冷意又突地升腾起,竟是比刚刚更冰冻冷寒,半晌,他突地一笑,倾身拉住苏子成官服的前襟,将他拉至自己的面前,目光如刀刃,刀刀直射苏子成的眼瞳,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你真以为朕不会动你么?”
话落,萧漓手上突然发力,掌心对着苏子成胸腹的位置猛烈一击,盛怒之下,竟是用上了七八分的内力。
苏子成不过一介文弱医者,又怎是会武的萧漓的对手?被萧漓猛力一击,人朝后摔去,撞上后方的桌案与软椅,发出一阵巨响,而他人已瘫软在地,喉头一股腥甜汹涌而出,朝地上喷射出点点血红印迹。
萧漓长身玉立居高临下的站着,冷漠的看着受了内伤的苏子成匍匐在地,就像是在看一只苟延残喘的蝼蚁般,眸中有着肃杀之意。
呵,陪伴?孝心?
他到底是想成全她沈之娴的孝心,还是想成全他自己的相陪之心?
两人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与沈翰声絮絮说着话的沈之娴,她懵懵的抬起头,又眨落下一串泪珠,才发现不知何时,苏子成倒地不起,脸色煞白,唇边还有鲜红的血迹流淌下来,而萧漓就站在他面前,看向他的目光竟像是要杀了他一般。
萧漓是确实动了杀心,他苏子成不过是一个医者,不过是沈翰声养在府里的一个门生,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后,偏偏他多次横亘在沈之娴身边,多次挑衅他,他能容忍他到现在已是他的仁慈了,如今他杀了便杀了,又有什么所谓。
沈之娴反应过来,眼内浮现出难以置信,用尽全力扑过去,张开双手挡在苏子成面前,哑声呵斥萧漓,“你要杀便杀我,不要动子成。”
萧漓看着她维护苏子成的动作,眼内阴云密布,脸上的神色几近狰狞,“朕偏偏要杀他,皇后又当如何?”
沈之娴失望的看着面前之人,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光芒也暗去,到此时此刻,她终于肯从心底里承认,这人是真的再也不是从前那人了,她终于深刻的认识到,他只是这大偃朝的君王,只是皇上而已。
沈之娴梗着脖子,目光平静的回视他,“你要动子成,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她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亲近之人了,她不能再眼睁睁的看着子成出事,反正她只剩不到一年的寿命了,反正她想去陪爹爹,反正活着对她来说再无所期,这条命,他想拿去,便拿去吧。
萧漓攥紧双拳,视线锁在她那张毫无血色却倔强固执的满是泪痕的脸上,良久,他倏地松开双手,微微摇了摇头,勾唇无声笑了开来,嘴角的弧度莫名有些自嘲之色。
他的皇后,居然在他面前维护旁的男子,呵,呵呵,他果然是待她太宽厚了。
萧漓再次俯身,又一把拉起她的前襟,凑在她近前,眼中满是狠色,“跟朕回宫,不然朕现在就杀了他,你信不信?”
沈之娴被他勒得难受,挣扎着想去拉开他的手,“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回宫,我再也不要回宫了。”
刚刚情绪太过激动,心伤难抑,此时的沈之娴早已脱力,被他紧拽住,整张脸青白交加。
苏子成好不容易压制住五脏六腑排山倒海般的不适,爬过去想拉萧漓,手上却无力,只能求情,“皇上,求您放开娘娘,娘娘身子虚弱,经不起这般折腾……”
话音未落,沈之娴头一歪,手失力垂落,已是晕了过去。
有一串泪珠坠落在萧漓的手背上,带着温热的湿意,却仿佛灼烫到他了似的,他眼瞳一缩,看向无知无觉的沈之娴,眼底晦暗不明。
“娴儿!娴儿!”苏子成奋力去拉沈之娴的裙裾,想为她诊脉。
萧漓抬腿又是一脚,把他踢开,朗声道,“徐涛。”
“微臣在。”屋外的徐涛闻言,立即进来,看清屋内的情境,有些发懵。
这苏太医怎么受了重伤仰躺在地上?这皇后娘娘怎么晕了过去?
他摸了摸后脑勺,眼中疑惑窦生,这特么怎么这么像是皇上拆散了一对儿苦命鸳鸯似的?
萧漓挑起沈之娴丢弃在地上的披帛,盖在她身上,单手抱着她,轻蔑的看向苏子成,沉声吩咐,“御医苏子成,唆使皇后私自出宫,目无法纪,僭越逾矩,论罪当处,重责五十大板,押入天牢,以待处决。”
徐涛忙敛住心神,不敢耽搁,拱手领命,“微臣遵旨。”
话未落音,前厅门已大开,一息之间,已不见皇上与皇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