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是梅妃的生辰,据说自从痛失腹中皇嗣后,梅妃近三个月来一直郁郁寡欢,未曾展颜,建昌帝为博梅妃一笑,下令在御花园边的泰康殿设宴,为梅妃庆贺生辰。

如今已是隆冬时节,宴席原是安排在康禄殿的,可梅妃的意思是,在泰康殿设宴就极好。

梅妃名唤李红梅,名字中带了个“梅”字,正是取自冬日时节盛开的梅花之意,现下御花园里姹紫嫣红的各色梅花已各自吐蕊花开正艳了,恰是赏玩品评的最佳日子,若是能在泰康殿内设宴,定是风趣雅致不少。

对此,建昌帝自是无什异议的,点头应允了,只命人在泰康殿四周都罩上厚实的鲛纱珠帘,并备置上驱寒的金丝炭火。

消息传开,众人只道皇上对梅妃娘娘极是盛宠,不但时常安置在永清宫中,连如此寒冷的时节,也会应允了梅妃娘娘想在泰康殿内设宴的请求。

只是,众人在探讨之余,难免会有比较,这梅妃与锦贵妃,到底是谁更得皇上的欢心与看重呢?

沈之娴原本是不预备出席的,可萧漓传了口谕,宫中妃嫔除非染病卧榻不便于行的,其余人必须出席同贺,她就没有推拒的由头了。

当日沈之娴到达泰康殿时,各宫妃嫔以及萧漓都已在座了,沈之娴缓缓行至主位前,福身行礼,“臣妾见过皇上,皇上圣安。”

萧漓手执一只酒盏,淡淡扫视过下首行礼之人,眉眼不动,一仰头,饮尽了盏中之酒,才淡声道,“皇后平身。”

沈之娴这才起身,其实她半屈膝的时间不算长,可她身子不适,起身时小腿发麻,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下去,幸得她后退了一小步,及时稳住了身形,才没有当众出丑。

才拖沓了这么一小会儿,上位之人已不悦皱眉,冷声道,“皇后已经迟了,还不过来落座,站在下首是何意?”

“皇上说的是。”沈之娴应了一声,暗自缓了缓,脚下用力,勉强克制住这股还未消散的麻意,走向主位,落座在那人身旁。

近来她的身子越发不好了,从福熙宫到泰康殿,这么一路行来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此时竟有些虚脱之色,连额头都冒出了点点虚汗。

萧漓侧眸,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眼身边之人,忍不住轻“嗤”一声。

他的这位皇后,对后宫之事,甚至是对他,还真是不上心呐。

三日前,他的口谕已经传至后宫各宫殿,结果今日,他的这位皇后,非但来迟了,出席此等宫宴还穿着如此随意。

一件寻常的月牙白绣金线凤凰的宫装,外罩一件绛红色狐裘大氅,连发髻都是最寻常的回云髻,发簪步摇更是只零星点缀了两只,脸上也不知有无上过妆容,看着竟是比身上的那件月牙白宫装还来得更透白。

沈之娴落座后,众妃嫔们起身,一同向她福身行礼,“皇后娘娘万安。”

封锦绣入宫之初已有皇上特赦的口谕,可免私下跪拜之礼,梅妃眼内闪过一瞬嫉妒,一个福身之礼行得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沈之娴惯来不会同后宫中的那些妃嫔们多计较置喙的,见此只淡淡点头,“平身。”

梅妃落座后,眉眼一转,端起酒盏,轻抿一口,朝近旁的萧漓笑着打趣开口,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落入在座众人的耳中,“皇上,皇后娘娘来迟了,是否需自罚三盏呢?”

话是玩笑着说出口的,可话语中有着明显的挑衅之意。

因着今日是梅妃生辰的缘故,她的座位就放置在萧漓的右侧下方,是一个极近的距离,此时她侧身面朝着萧漓说话,两人间几无间隙,看着竟是比与萧漓同坐在主位上的沈之娴离萧漓更近。

萧漓扫了一眼左侧安坐着的,闷声不响的,如同锯嘴葫芦样的人,眼见她神思恍惚,似是游离出神,他心下不悦,募地一笑,冷漠开口,“爱妃说的是,那就由皇后自罚三盏罢。”

说着,萧漓取过一只酒盏,“咚”的一声,重重的放置在沈之娴身前的桌案上,冷冷的盯视着她。

沈之娴并非出神,她今日起身时已感觉身子不大爽利了,脑袋有些晕晕沉沉的,看物什也会有隐约的重影,在榻上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起身。

更衣时,她担心这样的身子骨撑不过整场宴席,思量再三,临了她又多喝了一碗汤药,才堪堪出门,怕来迟了,连衣着妆容都未细细打点,却不想还是迟了。

此时,她还尚未缓和下走急了胸口处发闷的气短,就被萧漓这一通莫名的发难,沈之娴面上有些迟疑纠结为难之色。

她才喝了汤药不久,此时断不能饮酒的,可皇命难违,她又该如何推拒?

一直侍候在一旁的安公公离沈之娴近,察觉出了她苍白的脸色与面上的难色,斟酌几番,大着胆子试探着开口,“皇上,您桌案上的酒烈了些,不适皇后娘娘饮,可否由奴才去取些果子酒……”

话未说完,萧漓朝他投去冷冷的一瞥,“安公公什么时候做了福熙宫的奴才了?”

安公公脸上闪过慌张,赶忙跪下求饶,“奴才该死,请皇上责罚。”

萧漓冷“哼”一声,懒得理他,收回目光,不再看他,视线落在沈之娴的面上,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沈之娴抿了抿唇,不愿牵连了旁人,暗自叹了口气,伸手取过酒盅,就着萧漓放置在她面前的酒盏,斟了一盏,执起酒盏,一闭眼,极快速的饮下。

烈酒辛辣,是她从未饮过的,到底不习惯,酒过喉咙,沈之娴原本的不适被这番突然的刺激,激得剧烈咳嗽了起来,她赶忙放下酒盏,捂着嘴,努力想要压制下咳嗽,却徒劳无功,反而更汹涌了起来,咳得她满目通红,眼冒泪花。

一盏酒没饮下多少,都随着这股咳嗽喷洒了出来,溅湿了手心,沿着下颌,流淌下来。

而她原本苍白无血色的脸颊也因着这股猛烈的咳嗽充了血,反常的红润了起来。

整个大殿安静了下来,原本的窃窃私语都收了声,众妃嫔们只各怀心思的看着主位上的那位端庄得体、雍容华贵、温婉娴静的皇后娘娘,失态的剧烈咳嗽的模样。

萧漓的面色却因此柔和了下来,看着她染上了酡红的脸,觉得到底比苍白无色生动了不少,很是满意。

不自禁的伸手帮她拍了拍后背,等她缓过这股咳嗽,平缓下来,萧漓又取出锦帕,执起她的脸颊,替她擦拭掉嘴边的酒渍,又细细帮她擦拭干净手上的脏污,才抬起头,对上她的眉眼,挑了挑眉,调侃了一句,“皇后不喜这酒么?怎的都吐了出来?”

他做得自然,好似原本他就该这样般,可不止沈之娴,连下首的那些妃嫔们都神色各异,视线在皇上与皇后娘娘面上来回转悠,各自心里有各自的思量。

有些脸上有明显的诧异,毕竟宫中传闻的皇上对皇后娘娘的不喜,她们都是有过耳闻也有过目睹的,有些面上闪过恼恨与敌视,如梅妃,而有些面上不显,只攥紧了手中的丝帕,泄露了些许的不甘,如封锦绣。

沈之娴怔怔的对视上萧漓带着些促狭的笑眼,目露恍惚,以为是自己病得更重了所产生的幻相,竟觉得此时的他有些像多年前儿时的他,她整个人呆呆的愣住了,任由他各种突兀的举动而无所适从。

安公公很快端上一盏热茶,双手递于沈之娴,恭敬道,“皇后娘娘请用茶。”

沈之娴回神,侧头看了安公公一眼,朝他感激一笑,接过他手上的茶盏,温声道,“谢安公公了。”

萧漓低头看了眼自个儿空了的手心,又耳闻身旁之人对安公公的温言细语,神情一瞬冷了下来,目光锁在她瓷白的脸上,讥嘲开声,“皇后一盏酒几近吐了出来,难道让皇后罚个酒也这般为难么?”

沈之娴正饮着热茶的动作一顿,慢慢放下茶盏,看向他,看清他眼内的讥诮与不屑,大脑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哦,原来刚才真的是她病重所产生的幻相呢,他又怎可能再是儿时的他呢?他只是皇上啊,这大偃朝至高无上却冷漠无情的帝王啊。

沈之娴掩了掩眉眼,低声道,“但凭皇上责罚。”

萧漓见她这般模样,心中积怒渐起,执起桌案上她的那只酒盏,亲自替她斟了满满一盏酒,递于她,薄唇亲启,冷然出声,“那就请皇后继续吧。”

沈之娴伸手接过,平静的仰头饮下,这次因着喉咙被热茶滋润过了,并未再出状况。

一盏酒饮尽,沈之娴把空了的酒盏递回给萧漓。

萧漓垂眸看向她白皙纤长的手,肌肤透白竟比上好的汉白玉酒盏更甚,他眸中神色渐深。

就着她伸过来的手,萧漓继续给她手中的酒盏斟酒,又是满满的一盏。

如此来回三次,沈之娴重又饮了三盏酒,才放下酒盏,缓下一口气,于无人察觉处,她抚了抚微有不适的心口位置。

萧漓眼见她逆来顺受的乖乖受罚,心中郁结无处发泄,冷“哼”一声,神情冷淡疏离。

底下众妃嫔们见状,神色各自松懈了下来,果然,这才是皇上与皇后娘娘相处的常态,刚才怕是她们眼花了吧。

只有封锦绣,看向萧漓与沈之娴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深思。

酒过几巡,歌舞正酣,封锦绣状似无意的开口,“梅妹妹雅趣,选的这泰康殿办寿宴极好,入目皆是冬日雪景与争奇斗艳的各色梅花,美不胜收,只是,这开得如此盛艳的梅花只可远观,却不能近闻,到底失了些意境在。”

梅妃饮了几盏酒后面色泛起了红晕,更显媚态,闻言,她朝封锦绣扫了一眼,眼眸一转,记下心来,点头笑道,“贵妃娘娘说的是。”

然后,她朝身侧的萧漓软声开口,“皇上,不如让人去采摘几株梅花进来供我等赏玩赏玩吧?”

萧漓不甚在意,随意一挥手,已有小太监领命欲退。

“慢着,”梅妃又开口,阻了小太监的脚步,转头拉着萧漓的衣袖娇媚撒娇道,“皇上,这奴才的眼光如何做得了数,依臣妾所见,这后宫之中唯皇后娘娘的眼光最是独到有品味了,不如就有劳皇后娘娘辛苦,为我等去采摘些梅花进来赏玩如何?”

萧漓转眸看向她,目光清淡,不置可否。

梅妃探出脑袋,又朝沈之娴笑得随和亲切,“皇后娘娘,今日是臣妾的生辰,娘娘就应允了臣妾这小小的心愿,如何?”

此话一出,泰康殿内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历来只有宫妃为皇后行走的,哪有让皇后为宫妃行走的道理?

唯有封锦绣,淡定的饮下一口酒,掩下嘴角的弧度。

沈之娴不看梅妃,只侧头看向萧漓,眼中有着明显的拒绝之色。

不是她不愿走这一趟,只是她现下身子发软,根本做不到。

萧漓沉默一瞬,看着她的目光不明,良久,不知想到什么,他凉薄一笑,淡声开口,“那就有劳皇后了。”

沈之娴闻言,瞳仁不由得瑟缩了一下,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了,连原本的哀求拒绝之色都隐了去,再不见一丝一毫,她张了张口,哑声道,“臣妾遵旨。”

如若这是他的皇命,那她遵命便是。

梅妃听闻皇上如此说,脸上有着一闪而过计谋得逞的得意讥笑。

沈之娴起身,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深吸一口气,慢慢的,一步步往外挪去。

萧漓不动声色的注视着她瘦削的背影,神色不虞,收回视线,仰头又饮了一盏酒。

呵,她对旁人,甚至是安公公都能和颜悦色笑脸相对,偏偏对他却没有一句辩驳,没有一句讨饶,甚至是连一个笑脸都无,简直是可恶。

沈之娴出得泰康殿,没了鲛纱珠帘遮挡风霜,失了金丝炭火供暖,被凛冽的寒风一吹,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

昨日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现下积雪未化,衬托着点点红梅,美是美了,但到底寒冷,沈之娴缓了好一会儿,才挪步往最近的一棵梅树行去。

行得近了,沈之娴才发现,这棵梅树高大,她垫脚伸手也采摘不到一支梅花,抬眼又望了眼远处,实在没力气再走远,她思量一番,咬了咬牙,起身一跳,去攀高处的梅枝。

一下没摘得,沈之娴深呼吸一口气,再次一跳,如此反复多次,好不容易被她折下了一支红梅。

沈之娴松下一口气,可笑意还未上脸,脚下原本厚实的积雪被她反复的动作搅得松散了,她脚下一滑,人朝下摔去,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人已扑伏状倒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外面的动静在泰康殿里的人自是听不到的,殿内歌舞丝竹声余音绕梁,安公公眼见着皇上自斟自饮似是在观赏着表演,神色却怔忡,像是有些出神,他悄悄转了眼眸朝殿外望去。

这一望,安公公脸色突变,失声惊叫,“皇后娘娘……”

萧漓闻言,蹙眉朝安公公瞥了眼,嫌他聒噪,又随着他的视线随意望向殿外,看清倒在地上之人后,他眉心一跳,忽地起身,快步往外行去。

走至沈之娴身边,安公公面上满是焦急之色,忘了规矩,直接越过了萧漓,蹲下身唤道,“娘娘,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您应奴才一声啊?”

萧漓眼见安公公如此心切,心中不悦,抬脚踢了踢地上之人,“皇后若不愿采摘梅花,说便是了,这样一番做派,是预备幕天席地的睡到何时?”

沈之娴的身子受力,随着惯性无意识的朝旁边滚去,双目阖着,不见一丝回应。

萧漓心下一突,脸色不由变了,他快速俯下身,把晕厥过去的人小心翼翼的抱入怀中,入手的身躯很轻盈很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像是一具……

萧漓心里发紧,垂眸望向怀中人惨白的比之地上白雪更甚的脸色,有些难以名状的惊惧与恐慌涌上心头,心口突突急跳,他用自己温热的面颊覆上她冰凉的脸颊,轻柔的逸出一声,“阿娴……”

晕过去的人自然是无法回应他的,萧漓眉头紧蹙,低声朝安公公吼道,“宣御医。”

然后在安公公的应诺声中,萧漓再不顾其他,抱起沈之娴,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人已消失在了御花园。

御医来的很快,近前为沈之娴探脉,不过几息,他瞠大了眼,似是不信,再次深探,一刻后,他终是确定,摇头叹息,转身朝萧漓跪下回禀。

“皇后娘娘,这是油尽灯枯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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