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二十三,苏子成处理完沈之娴的嘱托,回到了宫里,他先回了趟太医院,见方院使面色凝重,看向他的目光欲言又止,有些不明所以,朝他点了点头后,未耽搁,转身又出去了。

方院使看着人头也不回的离开,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来,对于皇上,皇后娘娘,与这苏太医之间的事,他也算是猜到了几分。

本是医术了得,有着大好前程的有为青年,却因着后宫皇上之人,生生耽误了,还曾一度身陷囹圄,内伤久不见好,让他觉得万分的惋惜。

到如今,皇后娘娘私自落胎,这事虽说与太医院无关,可到底太医院掌管着宫中药材,多少有着未尽到看管之责,这几日来整个太医院都受累被皇上迁怒责罚。

这虽不是苏太医的错吧,但方院使却始终觉得,皇上此番的迁怒责罚中也应是有着几分苏太医的原因在其中的。

毕竟苏太医日常为皇后娘娘请平安脉,作为一个医者,还是一个医术了得的医者,他如何会探不出皇后娘娘的滑脉之象,不过是未对旁人透露过罢了。

其实,今日他本是可以阻止苏太医去福熙宫的,可阻得了一时,又如何阻得了一世,何况先前苏太医被关押在天牢中时,皇后娘娘可是回绝了旁的御医请平安脉的。

再如何说,他都不能耽搁了皇后娘娘的身子康健,想来这也是皇上不愿看到的。

苏子成如常入得福熙宫,才得知沈之娴身子抱恙,正在寝宫内卧榻休养,他心下焦急,未多加留意福熙宫内不同寻常的低迷气氛,与小太监小宫女低垂着脑袋谨小慎微的行事做派,直接去了正殿寝宫。

玉儿正在寝宫内陪着沈之娴,见到苏子成到来,赶忙迎上去,接过他手上的医药箱。

苏子成撩起官袍坐在榻边,担忧的望向躺在榻上之人,轻声问,“怎么才这几日,就这般憔悴了?”

玉儿候在一旁,听到苏子成如此问,眼眶不由又红了,小声道,“前几日,娘娘特地支开你我,独自用了落胎药,结果被皇上得知了,皇上满身戾气的闯进福熙宫,对着娘娘好一顿发怒。”

“私自用药?”苏子成眉心一跳,顾不上避嫌,直接握住沈之娴的手腕,为她探脉。

手指下的脉搏浅弱,跳动轻缓,间或不闻,苏子成指尖一颤,呼吸渐沉,眉峰愈见紧皱。

这次探脉所花时长比之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久,苏子成像是坐成了一尊塑像,低垂着眉眼,看不见他眸中深意。

两刻后,沈之娴微微移了移手腕,笑着问,“怎么了?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出声?是我的身子不妥么?”

苏子成回过神,放开手,再看向沈之娴的目光染上了痛色,低声问,“这几日你觉得身子如何?”

沈之娴不愿他忧心,温婉浅笑道,“还好,除了有些无力,有些容易多睡外,一切都好,放心,这次我有记得用避子汤的。”

苏子成眼眸轻转,抿了抿唇,思虑一瞬,岔开了话头,说起了此次出宫所托之事皆已办妥。

如今偌大的沈府只留了管家与沈嬷嬷两人在,其余下人们都已给足了银两遣散了,这两位在府中年岁长了,早已把沈府当作了自己的家,如今年纪渐长,无处可去,苏子成便做主让两人留了下来,也算是既有了个安身之所,也有人能照看府邸。

沈之娴对苏子成的安排自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两人聊了几句后,沈之娴寻了个由头,遣了玉儿去煎药,把她打发走了。

看着人走出寝宫,沈之娴朝苏子成道,“我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我……”苏子成对上沈之娴洞察秋毫般的清明目光,心下一突,后知后觉了悟,她刚才怕是早已察觉出了他的异样了吧。

沈之娴直直的看向他,唇角微勾,“子成,你我自小到大的情分了,你无需瞒我,但说无妨,反正左右我所剩不过一年的寿命罢了。”

“娴儿……”苏子成眼中的痛色更深了,哑然出口,不知该如何说。

沈之娴轻笑一声,“我如今已这样了,又有什么是受不住的呢?总不会是连一年之期都不剩了吧。”

本是玩笑的一句,在苏子成渐红的眼眸中渐渐收了笑,沈之娴默默地看着他,蜷紧手指,心下已是明了了。

苏子成深吸一口气,别过头,不忍看她,暗哑开口,“你身子的底子本就不比常人,心脏孱弱,更是异于常人,所用落胎药的剂量自然也不可等同寻常人一般,需结合用药当日的身子状况调整剂量,我本已为你备置妥当了药材,就等着你首肯后为你诊治施药,定可保你身子无恙,可……”

可如今,她偏偏自己用了药,剂量之事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不当用药损伤了她本就虚弱的身子,从而反噬了她所剩不多的寿命。

沈之娴明白了过来,惨然一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原来,她放弃了腹中的孩子,夺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终于是得到了报应啊。

沈之娴低头看向自己如今再也没有任何迹象的腹部,淡声问,“那我如今还剩多少日子?”

有一滴晶莹的泪水自苏子成眼眶中跌落,直直的落到他藏青色的官袍上,氤氲开来,消失匿迹,不见任何踪影,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般。

苏子成满目悲怆,哽咽出声,“最多只余六月。”

当年,他本以为他能有十年的时间去寻找探访根治她病症之法,可没想到,七年不到,她旧疾已复发,所剩寿命不过短短一年。

从两月前得知这一脉象后,他日日苦思冥想各种尝试,可谓殚精竭虑,只盼在这一年的时间内研制出能挽救她,延长她寿命的药方。

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一个预料之外的胎儿,一碗错误剂量的落胎药,不但没有阻止到她生命的流逝,反而加速了她体内原气的损耗。

到如今,已是药石无灵,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他曾寄予了深切情思的女子,他曾祈愿她能一生安乐无忧的女子,他曾发誓要研制出药方护她康健的女子,可此时,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生命一点一点的流逝,却抓不住,握不牢,留不下。

他真的是无能啊。

这样的他又如何能称得上是一位医者呢。

眼看着苏子成满腔的自责与悲痛,沈之娴自己倒是很平静,很快接受了这个残忍的事实,还能宽慰他,“子成,不是你的错,真的,这么多年来你已做得很好了,若不是有你在,我可能早早的就去了吧,根本活不到今日,你莫怪责自己了。”

“生死有命,我能活到现如今已是老天的厚爱了,我无怨亦无惧。”

说到这里,沈之娴眼中有着解脱释怀之色,弯唇一笑,“其实这样也好,这样的话我就能早日去见我那孩儿了,我送它走的那日曾答应过它的,它在奈何桥边等我一等,我不日就会去陪它的,你看,我这个做娘亲的不算食言了吧。”

“而且,这样我也能见到爹爹了,还有我那从未见过一面的娘亲,也不知她可会认得我呢?到那时,我们一家就能真正团聚了吧。”

“如若这样想,也很不错啊,是不是?”

苏子成低垂着眉眼重重点头,努力压抑住涌到眼眶的热泪与喉头的哽咽。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有多难过,多不舍,多不忍心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的。

良久,苏子成控制住了失控边缘的情绪,缓了缓声音,温润开口,声线沙哑,“我会为你调整药方,我不知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但,我们努力试一试好不好?”

“好。”沈之娴点头应允,以宽他的心。

“接下来,你会感到身子越来越无力,睡眠时间会越来越长,直至……,所以,凡事莫逞强,若皇上……,总之,你要多顾着点自己的身子。”

“好。”

苏子成看着她苍白的脸上虚弱的笑,心念一动,脱口而出,“娴儿,若是有机会,你可愿出宫?”

沈之娴脸上的笑容一顿,渐渐消散,转眸望向窗外,目光淡淡,始终未有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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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日,萧漓夜夜安置在福熙宫中,两人彻夜缠绵,肌肤相亲,呼吸相闻,却各自相对无言,直至每日寅时中,萧漓下榻离去,床榻之上只余一片冰凉。

沈之娴每每用厚实的锦被裹紧自己满身印记的身子,却抵挡不住心底寒意的侵袭,眼内渐渐弥漫出无望之色。

朝会上,有在朝官员指出,沈皇后蛇蝎心肠,不止谋害了梅妃肚中的皇嗣,还毒害了自己腹中的胎儿,如此有违伦常,天理难容,难当大偃朝国母之尊,有损皇室颜面,应下旨废后,处以极刑。

沈翰声一死,沈家的支柱已不在,那些早年间与沈家有龃龉之人再无所惧,以此事发难,以期将沈皇后从高位之上拉下,让沈家之人彻底消失于上京城权贵圈中。

萧漓冷眼旁观,下旨让骁骑营彻查此事。

三日后,骁骑营统领陈煜于大殿之上回禀,谋害皇嗣凶手另有其人,已抓获福熙宫小宫女一人,其到案后,对所犯之事供认不讳。

萧漓薄唇亲启,冷漠下旨,小宫女心怀怨怼,胆大妄为,一人谋害两位皇嗣,其罪当诛,满门抄斩,诛九族。

消息传至后宫,梅妃掐紧手心满目愤然,而封锦绣失神中摔碎了一只茶盏,心中慌乱惧怕。

腊月初,萧漓似是厌倦了,不再踏足福熙宫,而是去了永清宫安置。

沈之娴听闻永清宫已熄了灯后,长长的舒缓下一口气,命玉儿把备置着的避子汤倒了。

腊月中,苏子成入福熙宫请平安脉时,沈之娴正在前院里赏梅花。

苏子成走至她身旁落座,紧蹙着眉,不赞同的看向她,“外头风大,怎么坐在这儿了?”

沈之娴从梅树上移回目光,浅笑道,“今日日头盛,暖和的,不冷。”

苏子成无奈的摇头叹息,拿出软垫与锦帕为她把脉,一刻后,他僵硬的收回手,神色惶然,连软垫掉落在了地上都不知。

沈之娴见他如此神色,眼眸轻转,并未多问,只淡声道,“子成可有闲暇,陪我手谈一局如何?”

“……好。”

一盘棋局,黑白棋子各自铺陈,苏子成捻着手中的一枚黑子,斟酌再三,又多问了一遍,“娴儿,你可愿出宫去?”

沈之娴抿了抿唇,目光挪向不远处尚未开花的梨树,神色有些怅然,依旧未有一语。

风起时,卷起一地落叶翩跹,有梅花的花骨朵落在棋盘上,为黑白棋盘点缀上了一抹异色。

一声轻微的沉闷的声响传来,苏子成抬头望去,只见对面之人趴伏在桌案上,已然昏睡了过去。

苏子成起身,轻轻的为她拢紧厚实的大氅,仰起头,满目哀戚,眼中隐有湿意显现。

夜里,福熙宫近旁的宫殿,屋檐的高处,依旧伫立着一道长身玉立悬黑冕服的身影,一如以往的每一日,只不过,这半月多来,他周身的冷意更凸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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