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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是油尽灯枯之象。”

苏子成咬牙切齿满含怨怼的声音传入耳中,萧漓下意识的就要认为是他在胡言乱语,可他却很快心知肚明的反应过来,以苏子成对沈之娴的看重,他是万不可能拿她的身子康健胡言乱语的,哪怕只是玩笑之词。

再加之,先前王太医,张太医,甚至是方太医都如此说,让他不得不去正视,他们说的应确是事实。

萧漓从苏子成的面上挪开目光,重又看向躺在榻上,无声无息,尚在昏迷中的人,满目不解,惊疑不定。

胸口处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刀刃猛的一下划破肌肤,直戳他心脏的位置,心口如同洞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有股股的冷风任意扫荡肆虐。

什么叫油尽灯枯?

如何会油尽灯枯?

她只是晕厥过去了而已啊,怎么就油尽灯枯了呢?

萧漓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嗓音暗哑,犹如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般,“为什么?”

话出口,他突然想起来了,她曾经问过他许多次的“为什么”。

他们大婚之夜,他冷言冷语拂袖而去留她一人独守空闺时,她问他为什么。

他们新婚之初,他执意选秀纳妃不顾她的意愿颜面时,她问他为什么。

大偃朝建朝九十载的祭祀大典上,他讥讽她救得了谁时,她问他为什么。

先帝之死流言四起时,他盛怒之下权当认下了是他所为时,她问他为什么。

她被诬陷谋害了梅妃腹中皇嗣,他以此发难要沈翰声偿命时,她跪在冷雨中问他为什么。

沈翰声的灵堂前,他逼她回宫时,她满面泪水,神色恍惚哀恸的问他为什么。

他在沈翰声忌日当夜欺辱了她时,她意识涣散,目光呆滞无望的问他为什么。

那么多的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在意过,也没有回应过,他以为他是不屑的,可偏偏在此时在此刻,他却如此清晰的全部想了起来。

他不知道每次她问他为什么时,是存着什么样的心思,是期待?是诧异?是不解?是质问?是祈求?是茫然?是无望?

他不知道。

也不知道,每次他不屑一顾,置之不理时,她又是否会失望。

只是,自那以后,她似乎没有再问过他为什么了。

就连他因着她私自落胎,重怒之下砸了整个寝宫,又强迫了她时,她也未再有一言。

连带着整整半月,他夜夜安置在福熙宫里,彻夜临幸她时,她也不言不语,不反抗不拒绝,逆来顺受,如同一个不悲不喜没有情绪的木偶。

她应是知道他不会有所回应,所以便不再问了吧。

所以,他罚她饮酒,她便饮酒,他要她采摘梅花,她便采摘梅花,一言一字的驳论都无。

可如今,他只想她能睁开眼睛再问他一声“为什么”,也想她能回应他的那声“为什么。”

苏子成闻言,又古怪的桀桀声笑了起来,通红的眼内满是嘲讽,“为什么?皇上,您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吗?”

“今日的宫宴,娘娘原本是答应过微臣,绝不会饮酒的,皇上可否告知微臣,为何娘娘身上会有这般浓烈的酒气,难道是娘娘自个儿贪杯么?”

萧漓紧抿着薄唇,攥紧了双拳,不置一词,连已用力过度,唇上冷白一片,手背青筋爆起,也不自知。

苏子成自是不需萧漓回应的,从刚刚闻到沈之娴身上的酒味,他早已能猜测到了,除了是萧漓强迫的她,在这后宫之中,又有谁能逼她做她所不愿之事呢。

苏子成冷“呵”一声,面色冷肃,悲愤的继续斥责道,“皇上可知,娘娘近日服用的汤药,所用药材与酒中成分相悖,用药时万不能饮酒,否则不但达不到药效,更会导致前功尽弃,微臣的苦心钻研浪费了不说,娘娘的身子也会愈加的孱弱。”

萧漓瞳仁倏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到了,他闭了闭眼,刚才的一幕在眼前闪过。

“那就由皇后自罚三盏罢。”

“皇后一盏酒几近吐了出来,难道让皇后罚个酒也这般为难么?”

“那就请皇后继续吧。”

是他,是他下令责罚她的,是他不允她以温和的果子酒替代的,是他眼见她被烈酒所呛,依然不为所动,亲自斟了满满的三盏酒,逼视着她饮下的。

原来是他,原来是他……害了她。

萧漓的视线落在沈之娴的手上,想去拉她放在锦被上的手,那只白皙的,瘦削的,柔弱的手,手伸到一半,他突然顿住了,指尖瑟缩了一下,终是收了回来。

他怕她的手依旧冰冷得毫无温度,他怕他这亲手燃起的金丝炭火暖不了她分毫,他更怕,握着她的手,他会不断的念起是他害得她药力相冲,身子受损,摔倒晕厥的。

萧漓抬眸看向沈之娴此时昏迷中的睡颜,他竟不知,她是如何会病得这般严重的。

“她,是何时患上此病的?”萧漓嗓音沙哑,喉咙犹如被粗沥刮过。

苏子成眼神复杂的在沈之娴与萧漓身上来回扫过几圈,思索几番,到底不甘,舌尖轻转,咬了咬牙,几欲脱口而出,眼角余光瞥到屋内的旁人,才缓了缓气,哂笑道,“皇上这是预备要众所周知么?”

萧漓微微一顿,哑声吩咐,“都退下。”

屋内另三人再次不约而同的看向今日如此胆大妄为的苏太医,一瞬后,又看向皇上与皇后,只觉心底渐起不安,踌躇几息,到底不敢违背了皇上的旨意,只能缓慢的,一步三回头的,不放心的退了出去。

寝宫殿门再次合上,屋内只余了萧漓,苏子成,与沉沉昏睡中的沈之娴。

苏子成的目光落在沈之娴的身上,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眼内尽是怀念向往之色,面色也舒缓了下来,温润如初,嘴角慢慢浮出一个弧度,是浅浅的笑意,“我初入沈相府时,只有十岁,而那时的娴儿,是个才不到三岁的幼龄稚童。”

“娴儿的病源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沈相夫人在生时就患有心疾,原是不能有孕的身子为了为沈家留后,勉强生下了娴儿,结果产厄而亡,娴儿自小就患上了心疾症,自出生起就卧榻养病,我入沈相府时,娴儿别说像个寻常孩子那般玩乐了,她就连下榻都极少。”

“我曾有幸听祖上谈论过此罕见的病症,在沈相询问我是否有所解时,我尝试了为娴儿配药,所幸,药方渐渐起了效果,娴儿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到那年的除夕,她不但可以下榻行走,还能随沈相一块儿入宫庆贺了。”

说着,苏子成看向萧漓,“第二日,娴儿告知我,她在宫中的各种趣事,还提及遇见了一个狼狈的男孩儿,她将自己的手炉送予了他,皇上可知,娴儿遇见的是谁?”

萧漓面无异色,思绪却飘远了,他记起来了,那年他原本是要出席除夕夜晚宴的,可途中却被萧沣与萧渊所害,不但最后未能出席,还落入了池塘里一身狼狈。

那一年,他遇见了第一次进宫的沈之娴。

从前他从未深思过,既然沈之娴是陈怡芝的女儿,既然先帝如此看重陈怡芝,又怎会在她三岁那年才第一次见到她,原来,是这样的缘故。

苏子成并不需要他的应答,自顾说了下去,“娴儿五岁那年,有一次在宫里摔伤了,为此回府后在榻上躺了好几日,手里一直捏着一方锦帕;那年娴儿学习字,我游历归来替她寻来了好些字帖供她挑选临摹,她却笑着告知我,她已经寻到了最好的字帖了,皇上可知,那方锦帕是谁的?那让她觉得最好的字帖又是谁的?”

“娴儿六岁生辰时,被沈贵妃诏进了宫,下人说那日直到深夜她才回府,第二日她受了寒又病倒了,可她却笑着同我说,她很高兴的;那一年她兴之所致,命人在府里种下梨树,隐瞒了那日她其实身子不适,皇上可知,生辰那日她为何会如此高兴?她又为何不顾身子抱恙非要急着种梨树?”

“应是娴儿十岁时吧,我第一次见到当时还是四皇子的皇上,皇上如今可知,您送金创药来的那日,娴儿喝的是何药?皇上可有过哪怕一分的关心在乎过她的身子康健?”

“娴儿十二岁那年,我本是答应了她陪她去上元节灯会的,可回府途中被耽搁了,我未能如期回府,可娴儿后来却告知我,她已去过灯会了,还放了一盏最漂亮的孔明灯,皇上可知,她是与谁去的灯会?又是与谁一块儿放的孔明灯?”

“娴儿十四岁那年,因着要为您祈愿身子安康,她去爬了昭和寺的后山,结果摔伤了,又在榻上躺了近一月,那日她羞涩的对我承认,她很喜欢您,皇上可知,您的身子孱弱都是伪装出来的,可她却是真的积弱抱恙在身,却心甘情愿在为您的身子康健奔波祈愿?”

“娴儿及笄后,沈相曾问过我,娴儿的身子状况,还曾直言不讳的问过我,可属意娴儿,可愿娶娴儿为妻,当年的沈相,并不愿娴儿进宫,皇上可知,娴儿是如何说的?我又是如何回复的?”

萧漓紧抿着唇,似是透露出了些许急迫紧张的情绪。

苏子成继续道,“娴儿说如若她真的只剩十年寿命,她想与您在一起,哪怕是从此以后只能留在这深宫之中,只要有您在,她也是愿意的,皇上可知,娴儿嫁与您,并非为了这皇后之位,只是为了您?”

“而我,”苏子成说到这里,苦笑一声,“我回复沈相,我愿娴儿一生安好,我愿只当娴儿为妹妹,皇上可知,我真正的心意?我又为何拒绝?”

“皇上,历来嫁娶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我若应允娶娴儿,娴儿早与皇上无半分的干系了,她如今也断不会是这般境地,可我的拒绝,我的成全,换来的是什么呢?皇上可知,我有多后悔当年的所谓成全?”苏子成面露痛色。

“皇上又可知,你们大婚那日,娴儿有多高兴,她脸上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可结果呢?大婚那日等待着她的又是什么呢?她的满心欢喜,她的倾心相悦又换来了什么呢?”

“皇上可知,因着她的心悦,她的执着,沈相成全了她,我成全了她,我们只愿她短暂的余生能得偿所愿,能安乐无忧,可最后呢?”

“她的心悦,她的执着,我们的成全,都被弃之如缕,都被践踏入泥,成了我们最追悔莫及的一个决定。”

“那日娴儿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夜,淋了一夜的冷雨,那原本可保她十年无虞的心疾症复发了,只余仅一年的寿命,她听说后很平静的就接受了,还说她愿抵命,皇上可知,她为何不遗憾自己的寿命所剩无几了?而梅妃肚子里的皇嗣并非是她所害?”

“皇上,娴儿早就知晓了自己的身子不能够有孕,没有这个福分诞下皇嗣,她又如何会让您断后,让大偃朝的江山社稷断后呢?”

“可是,老天偏偏给她开了那么一个残忍的玩笑,她不能有孕,却让她有了身孕,皇上可知,当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却不能留下时,她有多难过悲痛?”

“以她的身子状况,根本撑不到诞下胎儿,极有可能一尸两命,皇上可知,明知如此,她却依然留了它将近两月,宁愿忍受腹中胎儿对她的反噬,只因她不舍得割舍下它,不舍得放弃她此生唯一的孩子?”

“为了不牵连我与玉儿,她连我们都未告知,偷偷一人落胎,可她的身子异于常人,所需药材的剂量也异于常人,皇上可知,因着她私自落胎,对她如今的身子状况更是雪上加霜?可皇上您又是如何对她的呢?”

“皇上,您可有曾稍微察觉到过,这将近四年来,您的皇后一日日消沉下去,一日日低落下去,一日日憔悴下去,一日日都在强撑着?”

“到如今,她终于再也撑不下去了,呵,日后娴儿离开后,沈家就真的绝后了,皇上打压沈家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吧?”

说着,苏子成讽刺的讥嘲,“微臣应该要恭喜皇上的,如此不费一兵一卒,兵不血刃的就除去了沈家。”

“皇上,您可有心?您可会伤心?看着她被您一步步逼到如今这番模样,您可有哪怕一分的懊悔?”

“皇上,是您让娴儿的一腔真心都空付了,是您让娴儿的满心心悦都变成了她枉送性命的源头,您还要再来问上一句‘为什么’?”

“皇上,现在您可知为什么了?”

萧漓的眸子剧烈的颤动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狠狠的攥紧了,攥得他呼吸都困难,只能如同一条濒死的鱼一般大口大口的喘气,喃喃出声,“为何从无人告知朕她的病症?”

为何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病症,却偏偏瞒着他,不告知他?

苏子成的目光落在沈之娴的身上,眼中满是怜惜之情,出口的话语却依旧嘲讽,“告知您?呵,告知您,亲手送予您一个沈家的把柄,好让您以此更肆无忌惮的打压沈家?”

娴儿,你看,他竟不知呢,不知儿时身子不好的你也会卑怯,不知你怕他只是同情你,只是可怜你,而这些年来,是他亲手毁了你那颗意欲靠近的心,是他亲手把你推开的,如今却还来抱怨我等不告知他你的病症,简直是不知所谓。

你看,这样的一个人,如何值得你相付一生了?

“皇后娘娘深知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有皇嗣。”沈翰声最后的话语在萧漓耳畔响起,萧漓满目痛色。

是啊,是他先划清了楚河汉界,是他把沈家人把她排挤在外的,又让他们如何告知他?

萧漓掐了掐手心,强忍下心头的不适酸楚,再问,“如今,要如何医治?”

苏子成慢慢的摇了摇头,沉痛道,“无药可医。”

萧漓倏地抬起头,逼视着苏子成,“你既能识得开药方,保她活到如今,定是知道程太医的手札的,为何不救她?”

苏子成募地一笑,眼中染上了恨色,咄咄逼人道,“程太医身为太医院前任院使,他的手札自然是留存在宫中的,微臣又如何能得知?况且,程太医是被满门抄斩的,除了在位之人,又有谁还能再提及一言半字他的名讳?”

“皇上现如今,要用人之时,才终于记起这位心系天下,为君为民,却不得善终之人了么?”

“程自素!”萧漓难堪的低吼一声。

苏子成却丝毫不惧,以萧漓的心思深沉,查清他的身份是早晚之事,他继续道,“皇上又以为,以娴儿对我的重要程度,如若有法子,我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么?”

话落,屋内一片沉默,只余萧漓沉重的呼吸声,压抑难抒,良久,他闭了闭眼,艰难出声问,“她,如今,还有多少日子?”

苏子成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她有孕又落胎的损伤之故,如今,只剩三个月的时间了。”

只剩三个月,属油尽灯枯的回天乏力之象。

随着苏子成的一语盖棺定论,萧漓指尖突然发颤,接着脸颊也开始发颤,然后是唇齿,心口,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在不自控的发着颤,如同一只困兽,在痛苦的挣扎着。

寝宫外的夜色渐深又渐浅,苏子成那句话落之后,萧漓再无一言,苏子成也再无一言,两人一坐一站,目光都落在榻上那依旧无知无觉的人身上,不挪开一分。

寅时中,天色渐变成深蓝色时,萧漓哑声开口,喉咙如同被锋利的利器割伤,破败不堪,“她何时能醒来?”

怎的从昨日午时前昏睡到了现如今依旧不见醒来的迹象?

苏子成淡声道,“随着病症的加重,她的身子会越来越无力,昏睡之时也会越来越久越来越频繁,直至……,我不知娴儿这次会在何时醒来?皇上想让她醒来么?”

说着,他又是讥讽之声,“如若皇上意欲逆天行事让她快快醒来,微臣可为皇后施针,左不过是对她如今衰败的身子再加重一次伤害罢了,皇上,您可需如此?”

萧漓一顿,面上有痛色划过,他深深的再看了一眼沈之娴,然后缓慢站起身,摇了摇头,终是不再有一言,缓缓朝外走去。

佝偻着背,步履蹒跚,身形萧瑟,满面沉痛哀伤,似是一夜之间苍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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