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福熙宫离开后,萧漓回了趟福泰宫更衣,再出来时,他面色沉稳神色如常,粗粗看上去与往常并无不同,按部就班的上朝,议事,下旨,下朝后去御书房处理政事,批阅奏折,可伺候他最久,对他细枝末微处的变化最了解不过的安公公,还是察觉出了他的异常。

比如说,皇上是如常的上朝如常的议事下旨,可他的反应却比平日里慢了好几瞬,平日里精光闪现目光如炬的眼内,现下也多了一丝迷惘。

比如说,皇上是如常的去御书房处理政事批阅奏折,可他落笔的速度明显比平日里慢了好几息,有时奏折上落了一滴红色墨迹他也丝毫未有所觉,有时一本奏折翻开了好久也不见皇上落笔,再一细看,才发觉他在出神。

比如说,皇上是如常的用茶用膳,可每每饮了几口茶用了几著膳食,他总会停下,眼内有一闪而过的茫然与哀伤。

酉时中,安公公撤下皇上用了几著就不再动的晚膳退了出去,候在福泰宫门外的小太监轻声回禀,说是梅妃娘娘在外候着,求见皇上。

安公公回头看了眼关闭着的正殿宫门,心内一叹,把未用过多少的食盘交予小太监收下去,自己又折返,轻声进入殿内。

“皇上,梅妃娘娘在外求见。”安公公在萧漓近前揣着小心低声禀告。

皇上也不知有无听到他在说的什么,闻言只侧头看向他,吩咐了句旁的,“去把阿娴送予我的物什给朕拿过来。”

安公公略一踌躇,又是深深一叹,依着吩咐去了后殿。

萧漓自福熙宫离开后,这一日来他看似无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脑海里一直盘旋着一道身影。

上朝时,底下站着的是文武百官,他眼前浮现的却是她软糯的叫唤着他漓哥哥时的模样,她睁着灵动的大眼睛认真听他说话时乖巧点头的模样,她吃着桂花糕时满足甜笑的模样,她跟着他习字弈棋时满心欢喜的模样,他被罚跪奉先殿时她担忧的模样。

回到御书房后,桌案上是一本本他正批阅着的奏折,他眼前浮现的却是她朝他笑时羞涩的容颜,她收到他亲自送上府的金创药时惊喜的容颜,他陪她放孔明灯时她愉悦娇羞的容颜,她送予他黄色符纸时明媚灿烂的容颜,她送他生辰之礼时满含期待的容颜,他送她寿比南山簪为她画眉时她闪躲着眼神却明显欢喜的容颜。

就连饮茶用膳时,眼前浮现的一幕幕也都是她。

萧沣突袭他时她惊惧的眼神,锦荣死时她无措的眼神,锦荣出殡时她不安的眼神,大婚之夜时她期待的眼神,他执意选秀纳妃时她受伤的眼神,高阶之上大祀典礼时她慌乱的眼神,她质问他先帝之死的流言时失望的眼神,他冤枉她害死了梅妃腹中皇嗣时她执拗的眼神,她跪在冷雨中愿以死抵命时哀求的眼神,沈翰声灵堂前她茫然的眼神,他欺辱了她过后她呆滞的眼神,他重怒之下砸了寝宫再度凌/辱了她时她无望的眼神。

……

这一日,不管他在做着什么,眼前的一帧帧一幕幕都是她,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嗔一怒,她的一喜一悲,她的一惊一泪,她的一个回眸,一个凝视,一句话,一个眼神,全部都是她,所有都是她,让他无处可逃,也,不曾想逃。

安公公寻来他特地为皇上收纳物什用的檀木锦盒,轻手轻脚的放置在皇上身前的桌案上,然后安静的侍候在一旁。

萧漓攥了攥手心,伸手打开,眼前的物什却仿佛刺痛了他的眼,他眼瞳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慢慢泛起了红。

最左边安放着的是两只一模一样小巧别致的手炉,一看就是女子之物,日子久了,手炉上蒙上了一层旧迹,萧漓伸手抚摸了下,触手一片冰冷,再无半分暖意,再也暖不了他分毫。

手炉的旁边是两方锦帕,萧漓打开其中一方眼熟的,看着锦帕一角不知名的红红紫紫的小花朵,他眼中有一瞬的迷惑,伸手抚上粗劣的针脚,他慢慢记起来了,这是她被萧渊推倒摔伤后,他拿来为她擦拭伤口的,原本该是丢弃掉的锦帕却被她拾了去,不但清洗干净了,还绣上了几朵她认为好看的花朵送还予他。

那时她才不过五岁多,她送予他的是她刚学会刺绣后满满的真心与感谢,而他却弃如敝履,差点丢弃了去。

不知想到什么,萧漓又快速的拿起另一方锦帕,打开,慢慢抚摸上锦帕上的几株梨花,眼内有一丝苦涩与自嘲,他无意中说他喜欢梨花,她却为此特地种了梨树,绣了梨花锦帕送予他,从此后,她总说她最喜欢的就是梨花了。

她怕是从来不知罢,那夜在奉先殿找到被萧渊关起来的她时,他厌烦她哭泣的模样,为了哄她,见近旁有梨树,便随口一说喜欢的是梨花,而她却信以为了真,念了这么多年。

闭了闭眼,掩下眼中的黯然,再睁开眼时,萧漓的目光落在了旁边的黄色符纸上,有一瞬的怔忡。

那是她爬上昭和寺的后山为他真心祈愿求来的,他从不知那时的她身子并不好,也不知她回府后卧榻病了几近一个月,而他回宫后却不甚在意的随手交予了安公公处置。

萧漓颤颤巍巍的伸手拿起符纸,悉心的摩挲着,过了这么多年,原本崭新的符纸已染上了旧色,连边边角角都泛起了白,再无亮色,他思量片刻,收了起来,放入自己的袖袋中,妥帖的压了压,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再看向锦盒,放置在最右边的是一只绛红色的香囊,萧漓认得,那是他二十岁生辰时,她在漫天雪花的御花园里悄悄送予他的生辰之礼。

萧漓伸手拿起,看向香囊上一株株含苞待放隐有香味儿的梨花,那时她的绣工已堪称出神入化了,比之儿时锦帕上的刺绣好上了不知凡几,这一幅梨花图仿若实物,香味儿到如今依旧若有似无。

他还记得,那日大雪,有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她黑缎般的发上,她晶晶亮的大眼睛看着他问他可否喜欢时期待的眼神,他牵着她手时她娇羞的侧过头露出来的泛红的脖颈与耳垂。

萧漓的眼内浮现出一抹怀念的笑意,随手翻过香囊,待看清香囊的背面时,他眼中的笑意僵住,目露讶异,仓惶,无措,哀戚,悲痛等等情绪,眼睫也随之剧烈的颤抖起来。

当年的他并未细看,也并未在意,如今,他才发觉,原来,香囊的背面她有绣着字。

时光静好,与君语;细水流年,与君同;繁华落尽,与君老。

三行字,萧漓伸手,一个字一个字一笔一画仔细的一点一点抚摸过,指尖发颤,不可自控,眼内有点点的湿意,在泛红的眼眶内若隐若现。

原来,当年的她,早已向他表明过了心迹,可他却从未发觉,自此错过。

门口处有细微的声响传来,安公公打量了一眼沉浸在旧物中几近失态的皇上,脸上有着担忧之色,快步往门口去,不过片刻,安公公很快回来了,面上松下一口气。

“皇上,福熙宫回禀,皇后娘娘已醒来。”安公公小声道。

萧漓闻言,眼内有一滴晶莹倏忽间落下,坠入手中的绛红色香囊上,洇染开来,很快消失匿迹。

萧漓赶忙小心翼翼的抹了抹湿迹,然后把香囊慎重的挂到自己的玉带上,又轻轻的捋了捋,神色间满是珍视。

未及饮上一口茶,萧漓起身,大跨步的朝外行去,安公公立即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

梅妃在福泰宫外站了有一个多时辰仍不愿离开,此时见到皇上出来,她面露喜色,赶忙迎上前,伸手轻轻拉住萧漓的衣袖,红唇亲启,打了几遍腹稿的话语张口欲出。

萧漓根本不看她,甚至是连个眼风都不给予她,只淡淡的拂开她的手,抬脚离开,似是视她于无物。

梅妃脸色几变,看着皇上快步走远的身影,心下不甘,咬了咬牙,脚步一转,意欲跟上他。

徐涛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如一堵墙似的挡住了她的去路,行动间端的是冒犯,话语却是恭敬的,“梅妃娘娘,此时天色已晚,微臣送您回永清宫罢。”

梅妃被挡了视线,没好气的抬头瞪了眼徐涛。

这一打岔,她也清醒了不少,到底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时多生事端,气愤的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

徐涛耸了耸肩,快步跟上向福熙宫行去的那位主子。

福泰宫离福熙宫不算远,萧漓快步行走在一处处回廊中,不由得想起了他这一路走来的经历与艰辛。

自小他就知道自己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比不上萧沣是父皇登基前就出生的大皇子身份,比不上萧浵是唯一的公主,比不上萧澈的母妃身份尊贵得父皇喜爱,比不上萧沣是最小的一个皇子,而他,只是个不尴不尬,毫无存在感的四皇子。

那些年,为了避免被萧沣与萧渊明里暗里的欺负,他多数时间都称病躲在永宁宫里苦心学习,后来为了方便出宫与师傅习武,他更是把身子孱弱这一点伪装得淋漓尽致出神入化,以至于宫里随便一个宫人提及他,都会说上一句,四皇子殿下身子瀛弱,怕是难当大任。

那些年,母妃教授了他如何虚与委蛇,如何与宫中各方势力周旋,如何在这深宫之中生存下去;师傅教授了他剑术与内力,带兵之法与谋战之术;陈家教授了他为君之道与谋略之计,识人之法与用人之策。

他们教授了他许许多多,可却无一人教授过他,如何面对感情。

母妃曾说,情之一字,最是害人,唯有薄情寡性,方成大事。

曾经的他也深以为然,还曾嗤笑过父皇对陈怡芝的深情实属愚蠢之举。

他这一路行来,失去了师傅,失去了外祖父,失去了母妃,失去了锦荣,甚至差点连陈家与他自己的性命都失去,他以为这一路荆棘满布的征途上,情爱于他而言,只有利用,沈之娴于他而言,只是取得皇位的一个棋子。

可他却从未察觉到过,这朝夕相处,这多年相伴,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渗透进了他生命里的每一个呼吸间,笑靥如花的她,眉目含俏的她,娇羞情怯的她,甚至是难过哭泣的她,悲痛欲绝的她,哀泣无望的她,无知无觉的她,都是她,只有她。

他也从未细心辨别过,为何他打压沈家的势力,迫害沈家的人,甚至是逼死了沈翰声,却每每对她宽容的放过,从未真正的惩罚过她。

润物细无声,他竟不知,原来这么多年来,她早已是他不可分割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他以为自己是无情的,却不知在何时他早已动了情,假戏早已做了真。

很多人都对他说过,她心悦他,可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同样心悦她,甚至是,比她的心悦更心悦她。

所以,知道她送予萧澈游记时他不悦,知道她照拂萧渊时他不悦,最最让他不悦的是,她与苏子成谈笑风生,与苏子成弈棋闲聊,与苏子成一同出宫,与苏子成相拥哭泣。

而这所有的不悦,追根究底,不过是他太心悦她了而已。

萧漓闭了闭眼,掩下眼内的悲伤。

可为何,偏偏在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时,要如此残忍的告诉他,她只余三月的寿命了?

他曾以为他与她会是永远的帝与后,不管是厌弃也好,不喜也罢,她与他终归是要在一起的,一同接受百官朝贺,一同祭拜天地,一同彻夜缠绵或相对无言,再一同垂垂老矣,总之,她总会在他身边的,也只能在他身边。

可为何,如今她要先一步离开他了呢?没了后的帝,往后余生又要如何踽踽独行于这个世上呢?

行至福熙宫时,萧漓站停住脚步,抬头望了眼牌匾,又随着昏暗的光线望向那漏出一豆亮光的寝宫,攥了攥手心,深呼吸一口气,隐去眼内的悲痛与哀伤,任由满腔的温柔爱意展现出。

他让她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这一次,他要亲口告诉她,这一路行来,他早已心悦她了,她是他所有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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