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申时末,萧漓处理完了所有的政事后,照旧起身去往福熙宫,走出福泰宫没两步,迎面走来一个小宫女,见着他立即跪下行礼,“奴婢参见皇上,皇上圣安。”

萧漓目不斜视的越过她,并不加以理会。

小宫女眼见皇上欲走,赶忙转过身,跪行几步,扬声道,“皇上,梅妃娘娘病了,求您去看看娘娘吧。”

萧漓闻言停住脚步,侧头看向她,“病了?”

小宫女跪行到萧漓面前,仰头道,“回皇上的话,是,娘娘思念未能出世的小皇子过甚,又感染上了风寒,才一病不起,已经有两日了,求皇上去看看娘娘吧。”

萧漓眼眸微闪,沉吟片刻,淡漠出声,“去永清宫。”

永清宫内,梅妃听到通传,假意强撑着坐起身,顺手抓乱自己的一头秀发,在萧漓进来时,眼内挤出两泡泪,顺着脸庞滑落,端的是楚楚可怜,细声叫唤,“皇上。”

萧漓站停在她床榻前,俯身看向她,情绪不显,“梅妃病了?”

梅妃拿丝帕擦了擦眼角,微侧头哽咽着道,“臣妾,臣妾一想起我们那苦命的孩儿,就,就忍不住,前两日夜里,臣妾思念得紧,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就起身拿着给孩儿预备的小衣裳睹物思人,不想吹了一夜的冷风,因此感染上了风寒。”

“哦?”萧漓挑了挑眉,嘴角溢出一丝弧度,怎么看都似是嘲讽。

梅妃没有瞧见,继续道,“臣妾知道,皇上近日来都在陪着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身份尊贵,皇上陪伴在侧实属应当,臣妾原本不该打扰的,只是臣妾,臣妾病了,臣妾也想皇上能陪伴左右。”

说着梅妃去拉萧漓的衣袖,微红着眼睛挂着两行清泪看向他,“皇上,臣妾要的不多,您就留下陪伴臣妾一夜好不好?”

萧漓一拂衣袖,并未让她碰到,只面不改色的看着她。

梅妃被萧漓拂开,略微一顿,掩在锦被下的另一只手攥紧,面上浮现出凄哀之色,带着哭腔撒娇着唤他,“皇上~~~”

萧漓依旧不为所动,朗声道,“传医女。”

梅妃脸上的表情有些僵住,随即扯了扯嘴角道,“皇上传,传医女作甚?臣妾已经宣太医诊治过了。”

萧漓并不回答她,径自坐在一旁的软椅上,眉眼不动,面色威严。

梅妃嗫喏着再想开声,可瞄了几眼皇上的神色,到底不敢多置喙,怕触怒了龙颜,得不偿失,只能自个儿暗自琢磨着辩解托词。

医女来得很快,一同进来的还有安公公以及禁卫军统领徐涛。

梅妃见着徐涛也跟着进了她的寝宫,面上不悦,这里到底是后宫嫔妃的寝宫,安公公是个太监,进来也就算了,他一个禁卫军男子堂而皇之的进来,到底还懂不懂规矩了。

可眼见皇上没有置理,梅妃也只能蹙着眉暗骂几声,当他也是个太监,随了他去了。

医女进入寝宫,依着规矩向皇上行礼问安,萧漓点了点头,吩咐,“带梅妃去净房检查。”

“净,净房?”梅妃还在琢磨着辩解托词,突闻萧漓如此说,有点不明状况,“去净房作甚?”

她以为皇上传诏医女前来是为她诊治寒症的,可她的寒症是伪装出来的,是以刚刚听闻时,她神色会有一瞬间的僵硬,怕被不熟识的医女给拆穿,还在想着托词,如何蒙混过关,却不想皇上会让医女带她去净房,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去净房诊治寒症?

“嗯,梅妃先与医女去净房检查。”萧漓声色如常道。

梅妃不疑有他,跟着医女去了净房,想着避开皇上的耳目也好,若是医女真查出她未感染寒症,她也能先一步或贿赂或威胁医女,反正不过是一介小小医女,还怕她口出狂言了不成?

不过一刻,梅妃就与医女一同回来了,她脸上的神情愈加的莫名不解,还有一丝隐隐的羞涩难堪。

她以为医女是为她诊治寒症的,谁知去了净房后,医女却为她检查了私密处。

这……简直不知所谓。

还不待她朝皇上撒娇抱怨上一番,医女已先一步朝皇上跪了下来,平声回禀,“回皇上,微臣已为梅妃娘娘检查完。”

“如何?”萧漓端坐着,淡声问。

“梅妃娘娘尚是处子身。”医女神色平淡,说出口的话却犹如平地一声雷。

“处……处子……?”梅妃闻言,怔楞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杏眼圆睁,指着医女斥责,“小小医女,信口雌黄,本宫如何会是处子之身,本宫与皇上……”

说到这里,梅妃神情突变,她好像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自她进宫以来,皇上是时常安置在她的永清宫中,也对她恩宠有加,赏赐更是从不间断,她以为皇上是满意她的侍寝的,可……

可蹊跷的是,她每每记不得自己是如何服侍皇上的,也记不得皇上是如何与她欢/爱的,更不曾感觉到过自己的身子有何异样,而且每每第二日她醒来,皇上早已不在了。

她因着皇上的盛宠一直忽略了这些,从没有仔细推敲过,如今想来……

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太荒谬了。

梅妃兀自摇了摇头,就算皇嗣一事是她诓他的,可这么久的日子以来,他不可能一次也没有碰过她的,不说远的,就说她生辰前夕的那半月,皇上也是夜夜安置在她的永清宫中的,她又怎可能是处子之身呢?不可能的,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安公公听得医女的回话,也愣了愣,下意识的看向皇上,只见皇上神色如常,似是并不觉得意外,再看向徐涛,见他竟也是一副常色,安公公很快明了了,侍候在一旁,并不作声。

“处子身?”萧漓重复了遍,募地一笑,挑眉好整以暇的看向梅妃,“梅妃可认罪?”

“皇上,臣妾何罪之有?这分明是此医女诬陷臣妾的,臣妾是不是处子身,难道皇上会不知么?”梅妃朝萧漓跪下,姿态端得很高,高昂着脑袋,一脸被冤枉了的不服委屈状。

“呵,呵呵,”萧漓看着她冷笑,“朕从未碰过你,又从何而知?”

“什,什么……”梅妃整个人僵愣住,眼神慌乱无措,继而仓惶摇头,也不知是想说服自己还是说服旁人,大声道,“不,不可能的,臣妾侍寝过的,不可能是处子之身的,不会的。”

萧漓冷漠的看着她,“梅妃若是不认,朕便让方院使来为梅妃查证如何?”

“不,不要方院使,要……”话说至一半,梅妃哑然失了声,不知该宣谁,蒋太医早在几月前已意外身故,张太医也在前几日被皇上斩首了,她一时竟不知还能宣谁,来为她遮掩。

萧漓讥诮开口,“梅妃想要谁?蒋太医么?梅妃难道忘了,蒋太医早在几月前就被你痛下杀手,买凶杀害了么?哼,枉蒋太医为你前后办事,竟得了个如此的下场,也不知他到了地下,可会觉得死得冤枉。”

梅妃呆呆的看着他,良久才反应过来似的转了转眼珠,接着瞠大了双眼,不敢置信般看着萧漓,失声道,“你,你一直都知道所有的事?”

明知她未曾侍寝过,不可能会有身孕,也不可能会被谋害落胎,更不可能会怀念小皇子思虑过甚,这一切,他都知道,却冷眼旁观着,看着她一人做戏,从未拆穿过,一直到今日。

她太过震惊了,一时连敬语都忘了。

萧漓不再看她,沉声道,“徐涛。”

一旁候着的徐涛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微臣在。”

萧漓淡声下旨,“梅妃谎称有孕,陷害皇后,残害朝廷命官,罪不可恕,现褫夺封号,贬为庶民,押入冷宫看守,永世不得出。”

“微臣遵旨。”徐涛领命起身,欲去拉梅妃。

梅妃不从,奋力挣扎,目眦欲裂,大声朝萧漓指控,“不,不要,臣妾不认,若臣妾真有罪,皇上也是诱因,是帮凶,不是臣妾一人的错。”

是他给了她假象,是他给了她默许,是他从未说过实情,她才会一步步走到如今这般境地,就算她有错,也是因着他,因为喜欢他呀,因为想把他留在自己一人身边呀。

萧漓置若罔闻,只朝徐涛道,“还不快拖下去。”

徐涛不敢耽搁,用了些力去拉人,梅妃到底是个深宫女子,气力上如何比得过历经过战场孔武有力的徐涛,很快被拉了下去,只口中奋力叫唤着,“不,放开,放开本宫。”

到门边时,梅妃死命攀住门橼,阻了徐涛往外的步伐,她定定的看住萧漓,眼眶通红,执着的问,“皇上,您可有曾喜欢过臣妾?”

萧漓施舍般再朝梅妃扫过最后一眼,薄唇亲启,冷声出口,“李氏想多了。”

梅妃一滞,手上的气力渐失,她呆呆的不再反抗的任由徐涛拉着退出了寝宫,只茫然的,喃喃的,一遍又一遍低声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横飞,笑得仪态尽失,笑得自嘲,笑得讽刺,笑得不甘。

听着竟似疯了般。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萧漓处理完梅妃,走出永清宫,预备往福熙宫去,抬步间想到什么,眼眸轻转,转身去往了另一个方向。

永宁宫中,封锦绣正在用着茶,听到小太监的通传,有些意外,不过须臾,已不见丝毫异样,起身笑着相迎,“臣妾见过皇上,皇上圣安。”

萧漓站停住脚步,看着面前问安之人,淡声道,“锦贵妃可知朕为何此时过来?”

封锦绣为萧漓斟了一盏茶,递于他,依旧笑着,“臣妾不知,愿闻其详。”

这几日宫中传言纷纷,自梅妃生辰宴时,皇后娘娘突然晕厥,皇上形容焦急,亲自抱着皇后娘娘离开,在那之后,皇上一反常态,夜夜安置在福熙宫内,不少人就在猜测,皇后娘娘这极有可能是要再次独蒙圣宠了。

更有传言,说是近几日,皇上每每去福熙宫时,福熙宫正殿寝宫闭门谢客,皇后娘娘拒不相见,宫里各路人等都在揣测,皇后娘娘此番举动莫不是在欲擒故纵?也不怕矫枉过正,触怒了龙颜?

可让众人奇怪就奇怪在,已有三日了,皇上依旧好脾气的候在寝宫门口,而且一站就是一整夜,仍未见有任何发怒的迹象。

封锦绣听闻后,挥退了小宫女,嘴角漫出一抹冷笑,沈皇后这哪是什么再次独蒙圣宠啊,她沈之娴这么多年来,有哪一次不是独得皇上特殊对待的?

今日晌午前,她特地走了趟永清宫,陪着她那好表妹闲聊了几句有的没的,也不知那蠢货有没有想到法子,把皇上的注意力从福熙宫给拉走。

萧漓并不接她手中的茶盏,看着她不显分毫的模样,忽地扯了扯嘴角,好整以暇道,“朕刚从永清宫而来。”

“哦?”封锦绣心下明了,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回,“皇上去看梅妹妹了吗?臣妾还以为皇上这几日都在皇后娘娘那儿呢。”

萧漓挑眉,“锦贵妃晌午前刚去过永清宫,不知梅妃病了么?”

封锦绣心下一惊,不妨他居然知道此事,强撑着回,“臣妾一人在宫中无聊,想着梅妹妹也算是自家姐妹,理应多走动走动,皇上,您说是不是?”

萧漓假模假式的兀自点了点头,“嗯,锦贵妃说的有理,就是不知,梅妃若是犯了不可饶恕之罪,作为自家姐妹的锦贵妃,又该当何罪呢?”

“什,什么?”封锦绣愣了一愣,有些诧异。

萧漓盯视着她,冷声道,“梅妃胆大妄为,陷害皇后,残害朝廷命官,已被褫夺了封号,押入了冷宫,不知锦贵妃以为,自己又该当何罪?”

封锦绣看着他眼中的冷芒,瑟缩了下,下意识的不敢与他对视,心中一片慌乱,暗骂梅妃这蠢货之余也不知她有无拖了自己下水,抢先一步抵赖,“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只是想着梅妃是娘家远房姐妹,才多见了几回,可臣妾与梅妃到底未曾从小一块儿长大,亲疏有别,实在也无旁的话可说,臣妾不知梅妃犯下的罪孽,臣妾是冤枉的。”

说着,封锦绣眼眶泛红,看着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做派。

萧漓“嗤”笑了声,摇了摇头,这两表姐妹还真是异曲同工啊,真以为他见不得女子凄楚落泪样么?真是笑话。

“锦贵妃这么急着与梅妃撇清关系作甚?朕有说你与梅妃所犯之事有关么?”萧漓讥嘲道。

“那……”封锦绣完全猜不透他这是何意,不知该如何应对。

萧漓眼中寒芒尽显,明明是在笑,却不见一丝温度,冷漠道,“朕只是好奇,当初梅妃是如何得知皇后会弈棋,从而如此恰巧的有了在报春亭的那一场偶遇?”

“福熙宫里给梅妃下落胎药的那个已被杖毙的扫洒小宫女,又与锦贵妃是何种关系?”

“前几日,梅妃生辰宴时,锦贵妃如何突然间就意欲赏梅花了?”

封锦绣完全怔住,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个字,只呆呆的看着他,身子发颤,端在手上的一盏茶,因着晃动,都倾洒在了自个儿的手上,她也毫无所觉。

他说了什么?他如何会知道她与梅妃私底下状似无意提及的那些话?他如何会知道那小宫女是自己安插在福熙宫里的内应?他如何会知道采摘梅花是她提的计谋?

他居然都知道?他全部都知道?难道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

封锦绣不知想到什么,倏地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张狂放纵,笑得愤然不甘。

萧漓看着她发疯,未有所动,只沉声道,“朕答应过替你做三件事,朕也答应过锦荣与皇姐保你一命,前两件事朕已替你做到,这最后的一件事,朕以不处置你相抵,你好自为之。”

说完,萧漓一转身,打算离开。

封锦绣依旧在笑着,笑得眼泪都溢了出来,觉得荒谬,也觉得不平,“所以,这一切都是为了沈之娴?你居然真的如此在乎沈之娴?她沈之娴究竟何德何能?”

萧漓脚步顿住,眉峰微蹙,冷寒道,“与你无关,”

说着,似是想起什么,他转身看向她,凉薄开声,“你精心策划了一出落胎之计,想要嫁祸,你又究竟知不知,梅妃从来不曾有过身孕,也不可能会有身孕?”

“你……”封锦绣心头巨震,紧咬牙关,沉吟几瞬,口不择言的呛声,“那你呢?你明知所有的真相,却依旧将计就计,以所谓的皇嗣一事,要了沈翰声的性命,沈之娴可会原谅你?”

萧漓脸色倏地沉了下来,看着她的目光如同外头的霜雪般凌寒,良久,他摇了摇头,带着几分不屑几分讥诮的道,“师傅与锦荣若是地下有知,有你这样一个封家人,不知该如何羞愧。”

说着,萧漓不再看她一眼,转身抬步往外走,边走边淡声下旨,“永宁宫锦贵妃,言语有失,德行有亏,现褫夺贵妃封号,降为贵人,迁居文华宫,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

直到萧漓远去,封锦绣才卸下一身不肯服输的逞强,软跪在地,盯着地上蔓延开的水渍,神色恍惚,满目苍凉。

良久,不知怎的,她又再次笑了开来,低低的笑声,满是自嘲与讽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因着去了趟永清宫与永宁宫,萧漓来到福熙宫时已是戌时中,福熙宫正殿寝宫如同先前三日般,依旧紧闭着殿门。

萧漓推了推,没推开,软着声哄道,“阿娴,漓哥哥今日来晚了,是去处置封锦绣与李氏了,你放心,欺负了你的人漓哥哥都已处置了,今后再也无人能伤害你陷害你了,你开门让漓哥哥进去,好不好?”

半晌,寝宫内才传出一声,声色依旧淡漠,“求皇上放臣妾出宫。”

闻言,萧漓的瞳仁募地瑟缩了一下,眼神黯淡无光,神色落寞凄凉。

他攥紧手心,抿紧唇,依旧固执的站着,不挪动一分,这一站,又是一夜。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