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萧漓与沈之娴谁也未有说服谁,直到寅时末,萧漓离开去上朝时,沈之娴依旧坚持求出宫,而萧漓紧咬牙关,誓死不肯应允。
之后五日,萧漓日日如常上朝,如常去御书房处理政事,只每日晚膳前,他必到福熙宫,陪沈之娴一块儿用膳,用完膳又陪着她用茶,陪着她翻阅古籍,偶有闲聊,聊书中的趣事,聊如今的朝局,聊各地的轶事,只不过,通常是他说的多,而沈之娴应的少。
有时他会缠着她一块儿手谈上几局,看着她冥思苦想着棋着,他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冒出点点笑意,注视着她的目光怀念眷恋。
这样的一幕,让他恍如觉得回到了多年前,他们依旧是少时的他们,这些年的恩怨纠纷,这些年的人事变化,都不曾发生过,她依旧是他的阿娴,最最听他话,最最心悦他的女孩儿。
有时兴致高了,他会拉着她一块儿在前院赏花,如今隆冬时节,梨花尚未开花,连个小花骨朵都未曾冒芽,他却不见遗憾,絮絮叨叨的自顾安排着,说是等过两月梨花盛开之时,他们可在梨花树下品茗观梨花,看梨花漫天飞舞,她在树下笑靥如花,若是日头炙盛冷意消散,她或能弹奏上一曲,他来为她泼墨作画。
每当此时,沈之娴都是不应声的,由着他去说,萧漓也似是不需她的应声,只一人眉飞色舞的说着,神色间满是向往憧憬,只在回身离开时,沈之娴会察觉到他的眼中有来不及掩藏的落寞与沉痛。
沈之娴微微一叹,他只怕也是心知肚明的罢,知道就算梨花盛开,她怕是也再无力陪他坐在树下品茗谈笑了,也再无法弹奏上一曲了,也许,她根本就再也见不到梨花漫天飞舞,纷纷扬扬落满地了。
夜晚的时候,萧漓会安置在福熙宫中,两人躺在榻上相拥而眠,他做得自然,沈之娴疑惑之余就不由有些恍惚了,他的这番做派,似是他从来就是这样陪伴着她的般,似是他自来都是安置在福熙宫中的般。
“阿娴在想些什么,怎的还不睡?”萧漓熄了烛火,上榻时发觉她还睁着一双大眼睛,把她拢入怀中,柔声问道。
沈之娴被他从背后抱着箍在怀中,也不看他,只望着窗外冬日里难得皎洁的月色,淡淡开声,“皇上,您放臣妾出宫去吧。”
萧漓闻言,眼眸刺痛般瑟缩了下,贴实着她的后背,埋头在她的脖颈间,低哑出声,“我不放,我不要你离开。”
“皇……”沈之娴还想再劝,刚出口一个字,就被他翻过身,覆压而下,唇齿被他温热的薄唇堵住,夺去了呼吸,也阻了她未来得及继续的话语。
萧漓耳听她日日夜夜反复的提及出宫一事,觉得心慌,下意识的不想再听,直接扣住她瘦削的肩膀,把她翻过来面朝着自己,俯身压下,照着她娇嫩但显苍白的双唇亲吻了下去,她的唇上仿佛有着蜜糖般,又似是染着馥郁芬芳,总是能引得他急切的寻觅,更深入的探索,在秘境中与她热切纠缠,周而复始,永远觉得尚不够,永远流连忘返。
一个压抑的亲吻直到怀中人气喘吁吁,萧漓才放开分毫,薄唇贴在她的唇瓣,呼吸间都是两人灼热的气息,他的声音却染着几分可怜委屈,“叫我漓哥哥。”
自从那日她被他强势逼迫着唤了那么一回,就再也未再唤过了。
他不想听她再唤他为“皇上”了,那样的称呼,在先前将近四年的日子里他觉得寻常,可如今再听她如此唤出口,他只觉刺耳与讽刺。
那道他曾经自己亲手筑起的,她与他之间隔阂的屏障,如今他想卸下屏障与她重修旧好,她却不愿了,让他觉得无奈与自嘲。
他不想再当她口中亲疏有别的皇上了,他只想做她心里那个曾经的漓哥哥。
沈之娴微红着脸,喘匀了气,才缓过神,根本没听清他的话,又再出口,“皇上……”
萧漓眼神一黯,再次凑过去,覆上她的唇,用了点力,赌气般啃咬住她的下唇,趁她吃痛张嘴惊呼时,身手矫捷的滑入她的口中,再次勾住她小巧湿/滑的舌,霸道的抵死纠缠。
唇齿相依间,萧漓沙哑出声,“叫我漓哥哥,阿娴,你若再不改改称呼,我可不介意一直这样亲你。”
沈之娴急喘了好几口气,涨红着脸,对上他戏谑的目光,脸色愈见滴血般红润了。
萧漓低低一笑,把她抱得更紧,在她额头处,眉头处,眼睛上,鼻尖上,再到脸颊上,下颌处,落下密密实实一个又一个宠溺温柔的亲吻,使她脸上都沾染上了他的气息,才觉得满意,又凑到她耳畔处,一边啃咬她小巧白皙的耳垂,一边固执的喃喃着道,“阿娴,不要走,不要离开,留在我身边,我们永远永远在一起,我不想你离开。”
声音低沉,似是祈求,直达人心底最深处。
沈之娴望着暗黑的寝宫虚无的某处,眼眸微闪,隐有泪花浮现,眼中一片复杂之色。
夜渐深,怀中的人鼻息间传来规律的轻缓的呼吸声,萧漓慢慢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这几日来,他从未有过一刻能安睡得下的,只要想到她,他就心中哀痛。
萧漓垂眸,就着屋外漏进来的浅淡月光,细细打量怀中人,眼神温柔克制,隐忍沉痛。
先前因着亲吻,好不容易让她脸上与唇上染上的红晕与血色又不见了,现下只余一片苍白脆弱,萧漓伸手轻轻的抚摸过,指尖发颤,目光怜惜忧伤,眼眶泛红。
不知过了多久,萧漓就这样一直不错眼的看着怀中人,就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一辈子也看不够似的。
屋外的月色渐渐隐去,快天亮了,又是新的一日,可对于她,对于他们彼此而言,却是离大限又更近了一日。
萧漓难忍悲痛,低下头,在沈之娴的唇上落下轻柔的眷宠的一吻,哽咽着几近无声的道,“阿娴,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你是我的妻,我们是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一生一世都在一起的,我们不分开,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话落,有一滴泪水倏忽间砸落,落在沈之娴的脸颊上,萧漓一惊,唯恐惊醒她,赶忙轻手轻脚的为她拭去,见她依旧安稳的在沉睡中的容颜,萧漓才安下心,看着她的目光几分痴怔,几分心痛,几分悲伤。
寅时末,萧漓起身,下榻更衣,离开之前再一次看向她,眼中有着深深的不舍与眷恋。
出得寝宫,萧漓低声吩咐候在外头的玉儿,让沈之娴多睡会儿,不要进去打扰了她。
随着殿门被关拢,寝宫外的说话声渐止,脚步声远去,寝宫内床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眼角处滑落一串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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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五,萧漓晚膳时分照旧来到福熙宫,可这次,福熙宫正殿寝宫殿门紧闭,萧漓扫了一眼候在寝宫外的玉儿等人,略挑了挑眉,上前叩门,“阿娴,是我,开门。”
寝宫内未有应声,萧漓沉吟一息,问近旁的玉儿,“皇后这是怎么了?”
玉儿忙跪下,哆哆嗦嗦的回复,“回皇上的话,娘娘,娘娘说,她不,不见皇上您。”
说着,玉儿悄悄微抬了抬头,偷瞄了眼皇上,只见皇上脸色暗沉,她赶忙又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的跪着。
萧漓闻言,眉眼不动,只眼眸轻转,继续叩门,温声哄道,“阿娴,不要闹,先开门让我进去。”
寝宫内的人依旧未作任何回应,萧漓站在门外,也不动,两人似是在比谁更能坚持般。
安公公望了眼紧闭的殿门,又打量了眼不动如松的皇上,眉间有显见的忧色,也不明白两人这是在作甚,明明今日寅时末离开时还好好的,怎的又这般了。
半个时辰后,萧漓淡声吩咐,“都下去。”
“皇上……”安公公张了张口,想规劝。
“下去。”萧漓冷声斥责道。
安公公一下收了声,给候着的几个宫人们打眼色,几人赶紧依吩咐退下,安公公与玉儿走在最后,走至院子外,回身望时,他看不清皇上的面目,只觉隐在昏暗灯光下的皇上,神情忧伤,身形萧瑟,竟似瘦了一大圈。
宫人们都离开后,萧漓再次叩门,声音中有着几分委屈几分讨饶,“阿娴,我还尚未用膳,你先开一开门,让我进去先用一盏茶吧。”
隔了好久,寝宫内的人终于有了回应,沈之娴隐在屏风后,望着地上漏进来的屋外之人的暗影,掐紧自己的手心,强装冷淡开声,“求皇上放臣妾出宫。”
“我不。”话音未落,萧漓着急忙慌的大声出口,仿佛声音大了,压住了她的话,就能当作无事发生,什么都不曾听到般。
可这样的做法无疑是掩耳盗铃,萧漓随即自己也明白了过来,脸上覆上了颓色,哑声再开口,“阿娴,不要闹好不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除了出宫去,你要什么我都应允你,好不好?”
“可臣妾只要出宫去。”沈之娴不为所动,声音依旧疏离泛冷。
隐在屏风后,无人能察觉到,此刻的她,早已泪流满面。
萧漓咬紧牙关,脸腮的肌肉都在不自控的抖动着,他极力压抑着胸中困顿难抒的情绪,从齿缝中,一字一顿吐出三个字,“我不放。”
其实以他的武功,要破开这一扇殿门又有何难,就是仗着他至高无上的帝王之尊,让人洞开这一扇殿门也是小事一桩,可他不愿那么做,不愿再以权势强势压迫她,他想要她心甘情愿的为他开门,留在他身边。
可也许他终究是要失望了,寝宫内的人再次冷漠开声,“那皇上请回罢,臣妾不愿见您。”
萧漓眼内浮现出痛色,他急喘了几口气,控制住喉间的哽咽,才沙哑着声音道,“我不走,我就在这里等着,等着你愿意见我,阿娴,我等你。”
寝宫内屏风后的人赶忙捂住嘴,不让自己这忍不住的哭腔泄露出她此时的情绪,叫屋外的人听了去。
一刻后,沈之娴吹熄寝宫内的灯火,躺在榻上,一室暗黑,她睁着双眼盯着虚空中的某处,似是出神,又似是在时刻留意着屋外的动静。
萧漓眼见寝宫内熄了灯,眼中黯然,通红一片,却并未离去,依旧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站着。
这一站,就站了一整夜,竟像是在同谁较着劲儿般。
此后三日,沈之娴依旧闭门不见,萧漓依然夜夜来此,从未或缺,固执的,倔强的站在寝宫外,一夜又一夜,直到寅时末,才失魂落魄般蹒跚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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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萧漓离开去上早朝后,苏子成循例到福熙宫为沈之娴请平安脉,脉象一切如常,沈之娴的病症依旧不见丝毫起色,但所幸也并未再加重,苏子成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庆幸。
诊脉过后,沈之娴亲自为苏子成斟上一盏茶,自个儿也饮了几口后,才慢慢问,“子成,你先前曾问我,是否愿意出宫,可是有法子?”
苏子成执盏的手一顿,看向她,“为何如此问?”
沈之娴看着他,弯唇浅笑,“如今我愿出宫,你可还愿帮我?”
先前她不愿出宫,是怕她以皇后的身份贸然离开皇宫,兹事体大,她不愿牵连了苏子成,可如今,想来萧漓也不会再追究子成了罢。
苏子成闻言,手一颤,盏中满溢的茶水倾洒了些出来,落在他的手背上,灼烫的茶水在手背上蔓延开来,很快泛起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红,滚烫刺痛。
可,这远不及他心里洞察秋毫的痛。
苏子成忙遮掩住自己的手,略微垂了垂眼,斟酌几番,才开口,“为何此时愿意离开了?”
沈之娴移开视线,神色如常自然,“在宫里的日子久了,我都快忘了宫外是何模样了,就想着在最后的日子里,去宫外看看,看看大偃朝的大好河山,也与愿足矣。”
苏子成擦拭干净手背,当作无事发生,就像手背上的红肿不存在般,他思索一番,终是点了点头,“好,交予我便好,我想法子带你出宫。”
其实,这几日来的宫中传言他也有所耳闻,传言皇上入福熙宫,皇后娘娘却闭门不见,他原先也是不明其中缘由的,可今日沈之娴这样一说,他就瞬间明白了过来。
离开福熙宫后,苏子成埋着头走,直到撞上一个迎面而来的宫人,他才恍然回神,停住脚步。
宫人陪着小心离开后,苏子成回转过身,望向远处隐在重重宫阙中的,那座依然显眼的宫殿,目色凄然。
娴儿,你究竟是不愿见他,还是不愿让他眼见你的生命一日日走到尽头?
难道,就算到了最后,对你来说,他也依然如此重要么?
比你自己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