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巳时初,萧浵进宫时,萧漓正在乾庆殿的朝会上,她直接先去了福熙宫,见到如今的沈之娴,未开口,萧浵先红了眼。

算来,自当年沈之娴在大婚前去昭和寺看望她之后,两人已有三年多未曾相见过了,哪曾想,这一次,也许会是她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

“阿娴。”萧浵拉着沈之娴的手,一开口,已泪流满面。

她在昭和寺带发修行已有三年多,听着晨钟暮鼓,研读佛法,又眼见香客来去祈福,早看多了生老病死世事无常,本以为自己早已能看淡,可如今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在意的人身上,才发现,原来,她还是不能以寻常心看待。

沈之娴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如同早年间一般,温婉的笑着,“浵姐姐,我很好,你莫难过。”

萧浵扶着沈之娴落座,细细打量着她的模样,见她虽涂了厚厚的脂粉,但依旧难掩脸色的憔悴与虚弱,身子更是消瘦得形同枯槁,又是一串串密集的泪水滑落,哽咽着道,“阿娴,对不起。”

若不是当年她们永宁宫的人有心利用了她,她也许早就嫁作了他人妇,也许生活美满幸福,就算是她因着心疾症,寿命也许会比常人短些,也万不会受这许多的苦,操这许多的心,担这许多的忧,遭这许多的难,无论如何,说到底,都是她们永宁宫的人害了她。

沈之娴摇了摇头,伸手去替她拭脸颊的泪水,“这如何是浵姐姐对不起我,真要算来,也是当年我对不起浵姐姐。”

就算封锦荣之死,萧浵腹中胎儿未能保住,都是事起萧沣,就算萧漓已说了是他的错,是他筹谋部署有失,但不可避免的,那其中也是有她的过错在的,或多或少,要不是她手持令牌带萧沣进宫,也许,一切都会不同了。

萧浵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庞,哑声道,“不,与你无关,一切自有因果而已。”

这些她当年早已明白,这些年来也从未怨怪过旁人。

说着,想起什么,萧浵勉强笑了笑,道,“阿娴还不知吧,去岁时,封家堂弟诞有一子,过继到了我与锦荣的膝下,如今已有一岁多了,很是康健。”

“真的?”沈之娴眼中浮现出真心的喜悦,“那太好了,恭喜浵姐姐。”

沈之娴不愿萧浵过多的担忧她如今的身子,就着这个话头扯开说了些旁的,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后,沈之娴叫过玉儿,“玉儿,给浵姐姐跪下。”

玉儿依言行事,直直的跪在萧浵身前,郑重的磕了三个头。

萧浵搀扶起玉儿,拍了拍她的手,朝沈之娴道,“玉儿是个好姑娘,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日后玉儿跟着我,你大可放心。”

沈之娴了却了一桩心事,放心的点了点头。

等玉儿退下后,沈之娴斟酌几番,沉吟再三,还是朝萧浵开了口,“浵姐姐,还有一桩事,阿娴想请你帮一帮我。”

萧浵心下明了,为两人各添上一盏热茶,饮了几口后,方缓缓道,“阿娴依旧想让我去规劝皇上?”

两日前,她收到沈之娴托人送到昭和寺给她的信函,信函上有言,她心疾症复发,命不久矣,请她入宫一趟,有事相托。

在信函中,沈之娴委托了她两桩事,一事是把玉儿交付给了她代为照顾,另一桩事,就是请她代为相劝皇上,放她出宫去。

“是。”沈之娴未有犹豫,点了点头。

萧浵凝视着她,思量了片刻后,慢慢问,“阿娴,如今,你是否还恨皇上?”

是否还因着过往的那些点点滴滴,因着沈相的死,在怨恨着皇上?

沈之娴敛下眉眼,掩藏住眼中的神色,抿了抿唇,良久未有一言。

她与他,自儿时相识,多年相交,到形同陌路,言语相逼,再到如今即将分别,天人永隔,又岂是一句恨与不恨能简单阐述得了的。

就如同若是问萧漓,他对沈家迫害了陈妃娘娘一事是否依旧还存有着怨恨一样,他怕是也无法以言语简单作回应的罢。

一炷香后,沈之娴饮了几口茶水,怔忡的望着正殿外落进来的一片正午阳光,双唇翕合着,喃喃的,几近无声的道,“我只是怕他伤心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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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初,萧漓正在福泰宫批阅着最后几本奏折,殿外有小太监通传,二公主求见。

萧漓执狼毫笔的手一顿,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薄唇亲启,道,“宣。”

萧浵进入福泰宫,朝着上首桌案后的萧漓行礼,“浵见过皇上,皇上圣安。”

萧漓起身往下走,亲自搀扶起萧浵,“皇姐免礼。”

“谢皇上。”萧浵起身,随意坐在了下首的桌案边。

萧漓就近坐在桌案的另一边,安公公忙端上茶盅与茶盏,为两个各自斟上一盏热茶,才退下。

萧漓饮了几口茶水,不动声色的问,“皇姐今日怎会进宫?”

自封锦荣出事后,萧浵常年住在昭和寺里,连封府都不大回,更别说是进宫了,这三年多来,只他偶有去过几次昭和寺看望她,还不曾见过她主动回宫的。

他一直以为她不愿进宫是因着当年锦荣就是在宫里出的事,她不愿再面对这个地方,他也就随了她去,没曾想,今日她倒是会主动进宫来。

萧浵面色不改的扯唇玩笑道,“今晚除夕夜宴,我凑个热闹罢了,怎么,皇上不愿我进宫?”

“朕说过,这皇宫,永远是皇姐的家,有我萧漓在一日,必护皇姐任意来去,畅通无阻。”萧漓郑重承诺。

萧浵笑了笑,眼中是历经世事后的沧桑与看淡。

她明白他的意思,当年一路走来的人,如今唯剩了他们两人在,她的这位皇弟,表面看着清冷寡淡,冷漠寡情,实则他却是个重情之人。

就因着他是个重情之人,所以他才会如此在乎传授他武功与用兵之道的封大将军,才会如此在乎教授他为君之道与谋略之计的陈家人,才会如此在乎养育他又处处为他谋划的陈妃娘娘,才会如此在乎自小一块儿并肩走来的锦荣。

可,重情之人难免会被情之一字所伤。

若是将来有一日阿娴……他又该如何面对呢?

萧浵思量片刻,意有所指的道,“皇上的意思我明白,我也想皇上能明白,这皇宫,有人会争得头破血流想要进来,机关算尽想要留下,自然也有人会想要离开。”

萧漓也不知有没听懂她的话,并不应声,只垂下眼眸,自顾饮着茶,视线所见,太平猴魁嫩绿明亮的茶色一如往日,他饮了几口,不知为何,有些想念福熙宫里那带着隐隐梨花香的那盏。

萧浵眼见他默不作声,微叹了口气,闲聊了几句旁的,“今日除夕夜宴,不知礼部准备了哪些赏玩节目?”

萧漓轻笑了声,“说来赶巧了,按礼部报上来的折子,今日倒是有几出皇姐中意的折子戏,朕本来还想说皇姐不在有些可惜了,谁知竟能赶上,皇姐到时定要好好欣赏一番才好。”

“有此事?那我定要留下了,礼部有心了。”萧浵假意感兴趣的应。

“对了,皇姐,麟儿近日可好?”

麟儿是萧浵过继来的养子的乳名,去岁过继到封锦荣与萧浵膝下时,萧漓亲自赐名封麟,一来寓意封家从零从新开始,二来寄望这孩子能如麒麟般骁勇与长寿。

说到这个孩子,萧浵脸上的笑意明显深了,“麟儿很好,昨日我回府时,他都能唤我娘亲了。”

萧漓点了点头,“那日后皇姐可要多陪伴麟儿成长才好。”

说着,萧漓眼内不期然的蔓延开来一抹哀色,执盏的手紧了紧。

那个在他还尚未知晓它来过就已失去了的孩儿,那个只存在了短短四十九日的孩儿,那个他与阿娴唯一的孩儿,不知可会怪责他,怪他这个做父皇的无用,无法保住它?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旁的,萧浵饮了几口茶,依旧笑着,状似无意的道,“这同样的太平猴魁,倒是不如我方才在福熙宫饮的特别。”

萧漓眼眸微微一颤,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果然,他先前的猜测没错,萧浵不会无缘无故进宫来的。

萧浵见他不接话,沉吟片刻,又是一声叹息,放下茶盏,看着他,声音低缓道,“阿漓,你就随了阿娴的意,放她出宫去吧。”

她没再称呼他为尊贵却疏理的“皇上”二字,而是叫了他的乳名。

萧漓抬起头,看向萧浵,满目痛色,犹如一只困兽般奋力却徒劳的挣扎着,凄惶的质问,“难道连皇姐你也要来当她的说客么?”

那么,你又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有多不舍?

萧浵看着他这般模样,到底不忍,侧了侧头,看向紧闭的殿门,轻声劝解道,“两日前,阿娴托人送了封信函给我,想让我帮着劝你一劝,今日我进宫后,阿娴又特地提及了此事,我眼瞧着她虚弱憔悴的容颜,几层脂粉都难掩的苍白脸色,还要怕我忧心强打起精神勉强欢笑的模样,我是真的不忍心说出任何哪怕一个字的拒绝之言了。”

“阿漓,我不知如今的你们俩是个什么状况,但她所剩的时日真的不多了,你就如了她的意,放了她出宫去吧。”

“阿漓,你曾经说过,你并无意于她,曾经到底是我们永宁宫的人利用了她亏欠了她,如今,你就放手吧,让她去过几日她真正想过的日子吧。”

“这深宫之中,朱墙黛瓦,九重宫阙,看似富丽堂皇,趋之若鹜者众,可你我自小在这里长大,你该知道的,这里就如同一个无形的巨大的牢笼,常常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她已经被困得太久了,如若你真的为她好,想她能真心再展颜一笑,放她出宫去吧。”

萧浵话落,萧漓良久无声,偌大的永泰宫正殿一室寂静,只有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落在耳畔。

不知过了多久,萧浵察觉到耳边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急促,她侧头去看,只见萧漓佝偻着上身,倚在桌案边,微低着头,剧烈的喘着气,眼眶一片涨红,像是随时会滴出血般骇人。

萧浵一惊,忙握住他的手,焦急询问,“皇上,您,您怎么了?”

萧漓反手抓住她的手,紧紧的扣着,就像是拼命抓着一株救命稻草般,不肯松懈一分不肯放手一分,他急喘了好几口气,才压抑的,愧疚的,哀痛的,无望的,哑声悲泣着低喃道,“我后悔了。”

话刚出口,萧漓眼内有簌簌的泪水随之滑落,好似不堪重负般,又好似再难自抑般,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热湿润,氤氲开来,可很快就冷却无温,只余一片冰凉。

当年登基之初元月初一,他曾去昭和寺看望萧浵,萧浵劝他如若无意,不要册封沈之娴为皇后,当时的他浑不在意的说,这册封之事是先帝之言,沈之娴自己之意,他从无勉强过她半分,就不存在困住她一说。

当年萧浵看着他摇头叹气,道,“阿漓,我只是怕你将来有一日会后悔。”

当年的他又是如何回复的呢?

当年的他气怒正盛,丝毫察觉不出萧浵话语中的深意,又或者说他不愿多费这个心去思量,所以他只冷漠的不屑的凉薄出口,“皇姐多虑了。”

当年的他尚未意识到,自己点点滴滴的莫名举动是早已心悦她了,很是心悦她了,等现如今他恍然大悟明白了过来,一切却都已经晚了。

这些年来,他连萧浵曾规劝他的,待阿娴好些他都做不到,如今又有何立场,又有何脸面,一味的执意的留下她呢?

他难道又真的忍心看着她所盼皆失望,最终都不得再真心展颜么?

他这么的后悔,可眼下却连一星半点容他改过,容他弥补的机会都不给他了,就连他想紧紧的抓住她,好好的守住她,陪她走最后一程都不行,他又该怎么办,又该如何做?

他到底该如此再待她好?

萧浵一怔,很快明了了,眼眶跟着泛起了红,眼角渐有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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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中,康禄殿里歌舞正酣觥筹交错,这一年的最后一日,在朝官员们携带家眷,在除夕夜宴时与帝王一同举杯,共贺大偃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酒过几巡,萧漓扫了眼底下正沉浸在欢声笑语中的大臣们,又看向身边空无一人的软椅,神色黯然,他放下酒盏,意兴阑珊的起身,低声吩咐了安公公几句,然后缓步离开了。

一路行至福熙宫,偶有禁卫军侍卫与宫人们见着了他纷纷行礼问安,远处还有烟火的破空声间或传来,他却充耳不闻,神色恍惚的独自漫步走着。

他还记得,建元二十四年最后一日朝会上,当时刚登基不久的他,在朝会上下旨,册封沈之娴为皇后,定在开春之日行册封大典,可当时,他说的是“遵先帝遗旨”,而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愿。

他也记得,建昌元年与建昌二年的除夕夜宴,他身边有他的皇后相陪,但当时的他对她却并未假以辞色,言行间只有疏冷,眉目间只有讥诮,可如今,他只剩了孤孤单单的一人,身边已再也没有了她的相伴。

福熙宫正殿寝宫外,玉儿已不在,只有小宫女候着,见着皇上,诚惶诚恐的福了福身,然后无声退下。

萧漓看着依旧紧闭着的殿门,有浓重的苦涩之味自喉间满溢开来,似是堵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一声,只余无声的悲怆。

他神情哀伤,满面沉痛,目光执着的盯着殿门,似是这样就能从中看到里面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般。

良久,他眼神渐渐落寞下来,张了张口,薄唇翕合间,无声的嗫喏。

阿娴,你为身边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后路,却独独弃了我,阿娴,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吗?

然后,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双眼通红,隐有痛色,他攥紧手心,用尽全力的掐紧,缓了几大口气,才沙哑着声线艰难出声。

“我放你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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