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你出宫。”
一句话,仿佛已用尽了萧漓周身所有的气力,他望着那扇依旧紧闭着的殿门,满目哀戚。
寝宫内的人闻言,一怔,手上的一只茶盏没捏住,落在了桌案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寝宫外的人听见了,似有所感,喃喃的絮絮叨叨的又道,“阿娴,我答应你,我放你出宫。”
“阿娴,你想要的我通通都成全你。”
“阿娴,你开开门好不好?”
“阿娴,今日除夕啊,你让我见见你好不好?”
“阿娴,我已好几日没见你了。”
“阿娴,我答应放你出宫,自当遵守所言,你开开门好不好?”
“阿娴……”
寝宫内传来内栓落下的声音,萧漓抬头望去,只见殿门大开,他朝思暮想了六日的人终于重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的话说至一半,不由收了声。
萧漓的目光凝视在她的身上,不错眼的一点一点打量她。
她好像比之前几日又消瘦了些,脸色也更苍白了些,眼睑下隐有暗影,因着瘦,她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肉,更显得一双大眼睛越发的大了,现下,这双大眼睛正望着他,他还能从她清澈乌黑的眼瞳中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的倒影。
“阿娴。”萧漓上前一步,伸手把她拥入怀中,紧紧的珍而重之的抱着,像是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了般,头伏在她瘦削的肩膀处,在她耳畔哽咽的低喃着。
沈之娴被他拢在怀中,周身萦绕着的都是他身上独有的气息,让她避无可避,也……不再想避。
她仰起头,努力眨去眼眶里蔓延出的泪意,任由这一刻的自己不再逞强,就这样靠着他。
半晌,沈之娴收敛好情绪,轻轻的推了推他,推不动,只能放弃,声音克制着平稳,“皇上,您应允了放臣妾出宫的。”
萧漓闻言,眼眸划过一丝痛色,把她抱得越发的紧,闷闷的“嗯”了声。
“那……”沈之娴想提出宫的日子,刚一开声,就被萧漓打断。
萧漓在她耳边哑声道,“三日,你再多留三日,陪我三日,我就放你出宫。”
“皇上……”沈之娴下意识的想拒绝,以免到时功亏一篑,他出尔反尔不肯放她离开了。
萧漓抬起头,眼里有粼粼的波光,望着她的眼,焦急道,“只三日,我只求三日,今日除夕,明日新年啊,阿娴,你就多陪我三日也不愿么?”
沈之娴愣愣的看着他,嗫喏着,却无一声发出,不知该如何应答。
萧漓看着她的神色,眼中的光芒渐渐暗去,只余一片黯然苦涩,他惨笑一声,似困兽露出悲凉的垂死挣扎的目光,看住她,不甘的再次祈求,“三日也不行么?阿娴,我要的不多,只要三日,你就当作是可怜可怜我也不行么?”
沈之娴眼眸剧烈的颤动,似是有什么东西不堪重负,几欲夺眶而出般,她赶忙垂下眉眼,低低的仓惶的应了声,“好。”
萧漓恍若幻听,好几息才反应过来,再次把她紧紧的抱入怀中,似是满足的低喟,“阿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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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漓说了三日,就是完完全全的三日,当夜他就安置在了福熙宫中。
玉儿已经跟着萧浵出了宫,他想着她应是也用不惯旁的小宫女的,就亲自动手,伺候着她洗漱,为她铺就床榻。
他做得自然顺手,沈之娴却有些不习惯的怔楞。
萧漓熄了灯火后,躺入锦被中,把她拥入自己的怀里,笑看着她,“怎么,阿娴这是不习惯?”
“皇上……”沈之娴轻声开口,话刚出口,双唇已被萧漓堵住,那些还未来得及出口的话被他吞噬了个干净,唯剩细碎的口水交融声在幽静的寝宫内响起,沈之娴脸色渐红。
萧漓撷取了一个亲吻,眉间都是愉悦之色,对上沈之娴不明状况瞠大的双眼,轻笑道,“我说过,叫我漓哥哥,阿娴是忘了么?若是忘了,漓哥哥不介意如此这般一直提醒你。”
沈之娴张了张口,嗔怪的瞪了他一眼,到底是怕他再胡来,索性不再开声了。
然后,萧漓笑声中的促狭之意就更甚了。
片刻后,萧漓止了笑,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宠溺,温声哄道,“夜了,睡吧。”
沈之娴不知不觉沉沦在了他难得一见的明朗笑声与温柔相待中,受了蛊惑般,听话的闭上了眼。
良久,怀中的人传来轻缓平稳的呼吸声,萧漓慢慢睁开眼,就着窗外漏进来的疏淡月光仔细的一点一点的打量着安静睡着的人,就像是要把她的模样深深的刻入自己的脑海里般。
他的神色不再如方才那般刻意伪装出来的轻松,目光中带着无限的温柔与隐忍着哀恸,在她的身上一寸寸的扫过,面上都是不舍与怜惜。
不知过了多久,萧漓缓缓俯身,在她唇上落下轻柔的眷恋的一吻,无声道:阿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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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四年新年伊始,依着惯例休朝三日,这三日萧漓直接在福熙宫住了下来,日日夜夜的陪着沈之娴,守着沈之娴,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元月初一,沈之娴醒时已是晨时末,萧漓早已起身,就在榻旁的软椅上闲适的坐着,看着她出神。
听到动静,萧漓回过神,对上她刚睡醒迷蒙的模样,弯唇浅笑,“阿娴醒了?”
沈之娴不妨他居然还在这里,有些意外,懵懵的点了点头。
萧漓起身走过去,拿过她的宫装,问她,“起身可好?”
沈之娴伸手去接自己的衣裳,“我自己来。”
萧漓却不放手,“我来,我帮阿娴更衣,我还不知女子的宫装要如何穿呢。”
萧漓虽自小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但到底也没做过这等事,等他研究明白,替沈之娴更衣完已是两刻后了。
沈之娴很是无奈,又阻止不了,只能任由他琢磨摆布了,萧漓自己却很是满意,等替她戴上玉带后,退远了几步,打量了一番她的这一身装扮,兀自点了点头,又凑近,俯下身,不期然的在她唇上落下轻轻一吻,温声道,“我的阿娴仙子绝色。”
其实如今的沈之娴已经瘦得快脱了形,前两日刚刚重新制作的玉带今日戴上又显得宽松了不少,沈之娴自己自然知晓自己现如今的模样,是无论如何都称不上仙子绝色的,可被萧漓这突然的一亲,弄得晃了神,那些哀伤的情绪就在无形中消失踪迹了。
萧漓隐藏好眉间的忧色,唤来小宫女准备上龙洗,亲自替沈之娴洗漱,末了又对她的一头秀发有了兴趣,只可惜,他到底是个男子,对女子繁复的发髻无从下手,只能在一旁看着小宫女为沈之娴挽发。
等小宫女替沈之娴梳完头,萧漓就挥退了她,又亲自上手,替沈之娴抹妆粉,涂胭脂,与画眉。
萧漓执起沈之娴的下颌,取过一旁的炭笔,仔细的慎重其事的替她细细描画,末了,他对上她的眼,看入她的眼内,轻声问,“阿娴可还记得,我曾经承诺过你,一生替你画眉的?”
沈之娴眼眸微闪,躲开他的视线,不置一言。
她又如何会不记得呢?当年她及笄之礼前,他特地前来,送予了她“寿比南山”簪,还替她画眉,问她可愿让他替她一生画眉。
当年的她不知如何回答,是因着羞涩,如今的她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却是因着她自知再也不可能了。
沈之娴没有作答,萧漓眼中的期待失落下来,他放下炭笔,为她斟上一盏茶,递于她,在她伸手接过时,郑重道,“我愿为阿娴一生画眉,此诺一世不变。”
沈之娴蜷了蜷手指,勉力克制住自己,不松动一分。
两人用完了早膳,萧漓眼见她喝下两大碗气味难闻的汤药,却面色不改,似是寻常般,眼中浮现出深深的痛惜之色。
“怎么了?”沈之娴放下药碗,抬头见萧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不解开声。
萧漓摇了摇头,起身拉起她,为她罩上厚厚的狐裘大氅,牵着她的手往外行去,“今日天色好,我陪你出去逛逛。”
萧漓带着她一路逛至永宁宫殿外,欲往里走,沈之娴却停下脚步,再也不肯往前一步了。
萧漓侧头看向她,“怎么了?”
沈之娴摇了摇头,固执的站在宫门外,私心里,她不愿自己以这样的状态再见到封锦绣。
萧漓眼眸经转,不过一瞬就想明白了,他短促的一笑,戏谑道,“阿娴,你这样,我会以为你是醋了。”
然后,在对上她嗔怒的目光后,萧漓收了笑,温声道,“永宁宫现下无旁人,我在下旨降封锦绣为贵人的同时,已责其迁出了永宁宫,现如今她在文华宫里闭门思过。”
沈之娴一愣,那晚他在寝宫外时,是说了他已处置了封锦绣与梅妃,可他并没说具体是何种处罚,是以,她并不知晓原来封锦绣被褫夺了贵妃的封号,还迁出了永宁宫。
他,真的不喜欢封锦绣么?一点点也无?一分恻隐之心都无?
就在这一愣神间,萧漓已经又拉了拉她,带着她入了永宁宫,这次,沈之娴并未再拒绝。
萧漓带着沈之娴去了前院,指着一棵有些眼熟的梨树问她,“阿娴还记得这棵梨树么?”
萧漓这样一说,沈之娴模糊的猜测仿若得到了印证,惊讶道,“这是……”
萧漓点了点头,“这就是当年我们一同手植那棵梨树。”
那是沈之娴十岁那年初春,她曾满心欢喜的带着相府里好不容易长成的几株梨花入宫供他赏玩,当时的他哪儿是真正喜欢什么梨花,等她出宫后,他就随意丢弃在了一旁,几日后沈之娴再次入宫,见到已经谢败了的梨花,有些伤心,为了哄她,他曾骗她一同亲手种植了一棵,还曾说,这样年年都可赏开满整个花期的梨花了。
当年的一个无心之举,这么多年来却丝丝密密的缠绕在了他的心头,从未或忘过。
沈之娴伸手摸了摸树干,眼内有些怀念,她最后一次见到它时,它还只是一棵不算高的树木,她曾坐在它下面习字,抚琴,饮茶,用桂花糕,不曾想,原来,它已长成这般高大了。
萧漓看着她,抑制不住的凑过去,在她唇上落下浅浅一吻,温柔的缱绻的道,“阿娴,当年亲手所植梨树,如今已亭亭玉立,你在我心里也同样早已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参天大树,占据了我心里的每一个角落,再也无法割舍了。”
“在我这里,从来没有过封锦绣,没有过李氏,没有过任何人,只有你,阿娴,只有你一个人。”
说着,萧漓带着希冀的问,“梨树即将再次开花,阿娴,你留下陪我一块儿再赏落英缤纷的美景,可好?”
沈之娴敛下眉眼,攥了攥手心,半晌才开声,声色平静,“你应允过放我出宫的。”
然后,萧漓眼内的希冀如同落入了灰,暗淡了下去,嘴角浮现出一抹若隐若无的苦笑。
离开永宁宫时,沈之娴偷偷的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棵梨树,眼中有着深深的遗憾与无奈。
她怕是此生都再也等不到它再次开花了,又如何留下呢?
萧漓不动声色的将她的一举一动全都收入眼内,神思微动,有一个念头在他脑中渐渐成型。
阿娴,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
这样的你,要我如何能割舍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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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日,萧漓都寸步不离的守着沈之娴,也不特别做什么,就是简简单单的陪着她。
午后等她小憩起身,若她精神好些,他就邀她一块儿手谈上几局,与儿时一样,允她悔棋三步,不同的是,若她依旧输了,他就会执起她的下颌,索要上一个缠绵悱恻的亲吻作为惩罚。
晚膳后,他会把她抱入怀中,一同翻阅古籍,给她讲解书卷中未提及的奇闻轶事,末了会亲一亲她的脸颊,当作讨一个赏。
夜晚安置时,他会把她拢在怀里,哄着她睡,若哄上半日,她依旧没睡着,那他就会故意把她压在身下,细细密密的亲她,亲得她娇喘连连,肯乖乖闭上眼睡了,他才假模假式的放开她,继续哄她。
早膳过后,他会拉着她一块儿练字帖,如今她身子虚弱,执笔无力,他就会如同儿时那般,握着她的手,带着她落下一笔一划,白色宣纸上慢慢铺陈开似曾相识,雅致飘逸的字迹。
自元月初一在永宁宫那回后,三日里,萧漓不再提让她留下的话了,沈之娴松下一口气,当作是他已真正放手了。
元月初三晚膳后,沈太妃来了趟福熙宫,在沈之娴离宫之前,姑侄两人见了最后一面。
与此同时,萧漓手书密函一封圣旨一道,命骁骑营副统领赵朗带人快马加鞭的送往湘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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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四年元月初四,休朝三日后第一个朝会,也是萧漓承诺放沈之娴出宫的日子。
前一日夜晚,沈之娴被他压着亲了好久,才得了他的首肯,让她独自出宫去,而他如常去上朝。
巳时初,两辆不起眼的马车从福熙宫驶出,一路行过御花园,各处宫殿,乾庆殿,从东华门出。
行至乾庆殿前庭时,沈之娴悄悄拉起布幔,最后一次眺望整座皇宫,然后把目光定格在乾庆殿处,好似这样就能透过宫殿围栏与门橼,最后再见一次那个现下应是正在大殿之上之人般。
直到马车驶过乾庆殿,沈之娴慢慢放下布幔,嘴唇翕动,无声嗫喏。
漓哥哥,这一生,情深缘浅,终究是造化弄人,你我就此别过,愿你日后安好,所求皆可得。
她并没有发现,此时的乾庆殿围栏后,伫立着一道明黄龙袍的身影,他直直的看着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的从眼前驶来,再从眼前驶过,目不转睛的盯视着。
萧漓眼看着马车驶出东华门,头也不回的离开,只觉心脏处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攥成了一团,让他觉得窒息难忍。
他望着再无踪迹了的乾庆殿前庭,满目痛色,神色凄惶,形容萧瑟。
阿娴,这往后漫长无尽的岁月,不管是风和日暖也好,疾风骤雨也罢,你都不再陪我,只余我一人踽踽独行了么?
我曾肆意妄为,我曾胡作非为,我曾任意欺负你,我以为你既为我皇后,就一辈子都会在我身边的,我们会有一生的时间相偕相伴,不管是气怒也好,争吵也罢,我们都不会分开的,我们会在一起长长久久的。
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会失去你,阿娴,我真的从未想到过。
如今,我拥有了这至高无上的权利又如何,我拥有了这大偃朝的江山又如何?我还是无法留住你,无法留住你要离开的脚步,也无法留住你唯剩不多的寿命。
阿娴,你可知,到如今我才明白,原来,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却不可以没有你。
阿娴,你若离开,我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