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闺走路的姿势都要别扭起来了,钟蘖跟在后面看，特别明显，甚至不住地想,小师妹原来不合群是害怕吗？
“人多的地方口舌就多了，他们会讨论你,也是因为你太优秀,师兄是过来人。”多少有点自夸的味道在里面,但也是事实,钟蘖早就习惯了,当初他回纯青山庄的时候,好奇他的人更多，“旁人我们管不了,但我们走,离远些就听不到了。”
曹闺声音微微发抖：“嗯。”
钟蘖似乎很喜欢他手腕上的磨剑石装饰,不停地摆弄。
曹闺问：“师兄，你的磨剑石什么时候钻孔了？”
“哼哼！”钟蘖神秘一笑,“我昨天拿铬锭和我娘换了一颗金刚石，把它镶嵌到了钻头上。”
曹闺扬眉：“金刚石钻头,但铬的硬度那么高，即便是金刚石弓钻，按照普通钻法，也很难钻开吧？”
“我师妹就是机敏啊！”钟蘖说，“之前不是说，我把锻锤改了？这下是派上用场了，说起来有些复杂,以后带你去看看。简单地说,就是在钻的过程中,还要不断地给钻头施加一个巨大压力的意思。”
钟蘖的描述已经完全吊起了曹闺的胃口，全然忘了刚才的紧张，整个人有些雀跃：“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
“当然是等你我都不忙的时候，主要是你忙。”钟蘖一天天闲的，庄主也没有派给他任务，每天在爻池就是指点各种各样的师弟，顺便帮路鸣打个下手。
广场上还有不少切磋的墨家弟子，三五成群，聚集在各个不同的角落。
公告栏特别显眼，它的檐角底下安装了一条细长的镜灯，远远的看过去，白色光线中透着一抹淡淡的蓝。
旁边已经没有围观的人了，曹闺走近，她发现通知用的纸张非常的粗糙，使得人为改造过的荧光照射在纸上没有那么刺眼，写字用的墨色黝黑，方方正正的，看着不费眼睛。
钟蘖站在她的身后，向她介绍：“这不是手写的，印刷用的刻章和墨汁都是上好的材料，而且都出自庄主的手。”
“印刷术。”曹闺了然，她仔细地阅读公告上面的内容，不曾想看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自己的。
【吊桥升降加速器齿轮箱——曹闺】
再往后看，一连七个都是她的名字，再看看其他人，最少的有篇作品，最多的有五篇。
七篇，还是太过显眼，她自己看都觉得，恨不能把名字都捂住，更不用说其他同门，他们可是被打击方。
“钟蘖师兄，为什么没有你的名字？”曹闺把整章目录都扫了一遍，上面有赵祺的叠梯、杜韫的万影阵、钟况的伪装涂料矿物成分……
就是没有钟蘖的名字，他难道不参加？
钟蘖没把这个当回事，他也不是故意不写，不参与交流会：“今年初写了一篇，还在巨子堡没评定，其它的……没有方向。”
“刚回来那一阵子，我把我家里的锻造锤机关改了改，什么也没干了。呆在山庄里，其实和在外面工坊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北方那样的战区，或者大兴工程的州县，只有发现问题了，才知道哪里有需求，才知道应该做什么。”
如果不是善元县大修水利，劳动力也不多，太守大人还要抵制北方的势力南下，抓紧时间巩固和改进城防设施，曹闺也没法在一年内，写出这么多论文。
她觉得，她在善元县那一年所经历的一切，就像是技术大爆炸的一个缩影，她所创造的一切，都是善元县百姓的需求，没有需求，技术的进步也将会失去意义。
带式运输机是曹闺心中最接近现代化的运输机械，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有码头工人这只饭碗在，他们就不能像筛果机那样大规模运用。
曹闺越想越远，直到宽大的手掌覆上她的头顶，钟蘖又说：“论文其实并不好写，很多人几年都写不出一篇，现在知道自己有多优秀了吗？小师妹？”
曹闺点点头，她的头发在钟蘖的手掌下蹭了蹭，仰头望着钟蘖的下巴。
这个角度好熟悉，在上曹家的河提上，她带着斗笠，也是只能看到师兄的下巴。
钟蘖真的长大了，她明显地感觉到那若有似无的少年气在离他远去。
其实曹闺心里是有些害怕的，害怕钟蘖变得陌生了，如果变成了她不熟悉的性格、模样，那和面对一个陌生人有什么区别？
她私心里把这一切原因都推给了爻池：“那就不要在爻池呆咯？你继续当游侠，或者和我回三法工坊，我给你一大堆论文题目，写到你手抽筋。”
“小师妹，你今晚怎么这么可爱！”是个人都能感受到曹闺的偏袒，何况是被偏袒的钟蘖，他现在开心得要命，又没忍住搓了搓曹闺的头顶，还好没弄乱师妹的发型。
算了，钟蘖师兄已经很艰难了，随他搓搓吧。
曹闺任由他揉脑袋，仿佛一个大人，不和小孩子计较：“……”
“我肯定会再次写出自己的论文，但不是现在。可能会加入我爹的探看队，在和他上天入地寻矿脉的途中写出来；也可能在天底下的某个无名工坊里、田野间、河堤上……像你一样。”钟蘖完全不担心自己的未来，望着天空，他设想后又补充一句，“也说不定我又会离家出走了，就像我大师兄那样。”
钟蘖说起了卿尧，嘴角带着浅笑：“我九岁刚进爻池艮位，那会儿他是整座爻池的大师兄，刚被庄主从外头抓回来。”
“他也是离家出走吗？”曹闺问，卿尧三十岁能写出《问剑录》，就连志行工坊都要拿去参考的，间谍千方百计要拿到手的著作，怎么，也会离家出走吗？
师兄妹二人坐在一会儿要集合的广场边沿，看别人对练。
天空有一半是黑紫色的，一半还有橘红和橙黄在云海处跳跃。
钟蘖的眼睛里也映上了一点光：“是啊，他想入仕。”
曹闺：“不是说……”
墨家弟子不得议政，这是陈坚说过的，这是墨家的铁律。
好吧，又大概又是一位天分极高，却志不在此的大佬。
广场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钟蘖起身，拍拍裤子拍拍手：“今晚就能看到卿尧大师兄了，走吧，集合了。”
广场上的非攻柱齐齐变动，内里的机括声把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
有人转着圈，惊恐万分：“是什么在响？！”
负责安全的师兄师姐们悠闲地安抚道：“就是天黑了，点个灯啦！”
“大家稍安勿躁！现在启动的是照明机关！”
“站回原地！”有的师兄脾气就没那么好了，一嗓子吼出来，“禁止推搡！”
“呼！”
“呼！”
“呼！”
每一根非攻柱的顶端，燃起了火焰，一根接力一根，间隔的时间均匀，有节奏，有气势。
非攻柱的柱身也有星星点点的光斑闪烁，杜韫已经和曹闺集合了，她仰头看着这些夜幕下的柱子，仿佛置身浩瀚无垠的宇宙：“好像星星啊！”
曹闺又一次被墨家的技术浪漫撼动了：“这些星星一样的亮点是宝石的碎片吗？”
“是呀，我看到石英了。”杜韫给她指，这些都是她的本行，“那是蓝宝石，那是红宝石，你看那边还有绿色的，是绿萤石，紫色的其实也是萤石……”
曹闺的嘴角不知不觉中上扬，和身边的同门一样，陶醉在这人造的星河里，顺便，打开了星斗。
绿萤石的主要成分是氟化钙，红宝石里有许多的氧化铝，还有少量她最近特别熟悉的三价铬，蓝宝石里也有大量的氧化铝，还有少量的四价钛和二价铁……
这些微小的元素聚集在一起，一起发光，各有各的颜色，好像广场上观景的墨家弟子们。
他们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个体，但是为了共同的信仰，为了墨学的延续而聚在一起，机械的光、光学的光、游侠的光、材料的光……色彩纷呈，五光十色。
钟蘖的声音也变得极度的温柔：“无论看多少遍，都不觉得这片人造的星海在墨家也是一件寻常事，光的路径就像飞箭一样笔直，但我们改变了它的方向，甚至颜色和强弱。”
曹闺：“可是箭的路径也是有弧度的。”
钟蘖：“那是因为箭没有光那么快，也没有光那么轻盈。”
但，飞箭的速度已经是古人能找到的最快的速度了。
“总有一天，墨家一定能找到更快的箭，我们可以乘它而上，摘取到真正的九天星辰。那些文人墨客笔下，看似不着边际的梦和传说，墨家都能将其变成真实，送给世人肉眼可见、伸手可及的真实。”
“会的，我们不仅可以去天外天，还可以潜入渊下渊。”曹闺坚定地告诉他。
钟蘖笑了：“那可真是好梦啊，小师妹，共勉！”
曹闺：“嗯。”
杜韫和赵祺站在一处，她又喊起来：“非攻柱又动了！”
广场的边缘，一对非攻柱开始变换，就像伸展胳膊一样，分别抬起一根长杆，两头对接，严丝合缝。
“刷啦——”
两片巨幕从上展开坠下，这玩意儿曹闺熟啊，这是幕布。
一束远光正好投射其上，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墨”字。
幕布对面的高台上，一位墨家师兄声若洪钟：“第二十三届墨家弟子交流大会，开始——”
“咚——”
高台背后的纯青主殿上响起了真正浑厚的金钟之声。
台下分立各地的师兄师姐们再次强调纪律：“安静——”
大家都望着高台，刚才报幕的弟子再次开口：“请——纯青山庄大师兄致词——”
曹闺条件反射性头疼，领导致词这种流程太毒了，没想到变换了时空，还能被她赶上。
看在钟蘖的份上，曹闺愿意相信卿尧一次，希望他的口水词可以降低到普通开场白的一半，一半就好。
碍于纪律，卿尧出场的时候，大家又把惊讶咽回了肚子里。
无他，卿尧大师兄，太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