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胜已毁，几人留下来也没用。况且还有个心怀不轨之人在背后捣鬼，徐闻钦便决定先让孟英回天胜报信。那假天羽得知了诛邪断剑的下落，东边的浮玉岛恐怕遭难在即。于是又打算自己先行去浮玉岛打探情况，见机行事。

扶鸾拒绝了徐闻钦同行的邀请，至于蒋策，他自言无事可做，便带着姚遥与徐闻钦一道去了浮玉岛。

几人在一处小镇分道扬镳，扶鸾骑着马，柳荀在前为她牵马。

青葱山林的小路上，魂不守舍的扶鸾伸着腿轻轻踢了踢柳荀的胳膊。

“我……做了一个梦。”

自从在天胜中了陷阱之后，扶鸾就开始做梦了。做梦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对扶鸾而言却是十分稀罕的一件事。

她修的是众生道，众生道所倡舍悲喜、决因果。持淡泊之心、舍个人七情，方能明净万物，决断因果。

她一生无欲无求，从来没有什么能在她心中留下痕迹，因此，做梦这种充满执念和欲望的经历这种她从未有过。

她也是纠结了许久，才会向柳荀吐露这难得的一点不安：“我总是梦到那个青年。”

扶鸾眉头微蹙，显然这件事已经困扰了她有些时候：“每次他都满身是血，拉着我的手叫我师父。我想看清他的样子，可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会头疼，疼得我从梦中醒来。”

尸山火海中，青年一张笑面，眼泪却滑过脸颊。他抱着她，泪落在她的脸上：“师父你看，我现在有本事了，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呀。”

她看到梦中自己的脸色白得可怕，死气沉沉兀自“沉睡”着，无论男人如何呼唤她都没有半点反应——分明是死去多时了。

她目光往下移，惊觉“自己”那副尸身竟是千疮百孔，除了那张脸，浑身几乎没一处能看的。

没有得到回应的男人，发了狂似的擦去自己的眼泪。语气始终温柔小心：“没关系的师父，我知道你生气了。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那些恩将仇报的东西再也没办法伤你了。我把他们都杀了，他们再也不会伤害你了。你且睡睡，我会让你醒过来的。你会醒过来的！”

“等你醒过来，徒儿就一辈子陪着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梦醒之后，她怅然若失，仿佛自己的人生被平白砍去一段，凭添许多空白。

扶鸾低着头，目光落在马儿油亮的鬃毛上，神色透出些许茫然：“可是……我没有徒弟。”

柳荀停下脚步，郑重其事转过身盯着她，一字一句坚定道：“不过是那天魔气残存影响了你。”

“那只是一个梦而已，一个微不足道的梦。”

“是吗？”她没有抬头，像是对他的安慰无动于衷：“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就像是我的亲身经历。”

柳荀玩笑似的轻笑一声：“你是昆仑的小神君，谁有本事取走你的记忆啊？”

“小神君，世间诸般风景，何必去纠缠一个荒诞之梦呢。”

是啊，她是昆仑小神君，六界四海能悄无声息取走她记忆的人恐怕还没出生呢。

扶鸾虽仍心有疑虑，却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专心关注起周围景色来。

经几日奔波，两人终于到了忘忧地界。因是夜间，又不着急赶路，两人便随意找了处山里的破落祠堂歇脚。柳荀生了堆火，半夜时分，有个风尘仆仆的老头笑眯眯进了门，搓着手凑到火堆旁。

“啊呀啊呀，真是捡了个好大的便宜。”老头朝外招招手，也不顾周围还有人，朗声叫道：“阿旭！臭小子快进来吧。不必费心在外头拾柴火了！”

扶鸾正在打坐，无视了周围一切喧闹。

被吵醒的柳荀来了精神也没了睡意，等不速之客坐下以后，干脆和两个陌生人寒暄起来。

“老人家，这么晚了您还带着孙子赶路啊？”

见柳荀没有责怪的意思，老头也彻底放松下来。

他的大掌拍了拍身边那个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的少年，双眼微眯，有笑意从其中透出：“啊呀，阿旭不是我的孙子。”

“那……”轮到柳荀迷惑了。

老头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他是老头子捡来的小娃。”

柳荀自觉无意中冒犯了他人，略显尴尬的表情挂在脸上。

老头却对这些不怎么在意，反倒安慰柳荀：“啊呀。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小兄弟不必放在心上。再说了，老头子当年也是在路边被师父捡回来养大的。人生嘛，总是这样的，有起有伏，有悲有喜嘛。”

一时间，柳荀也说不出心头滋味。

便借机转了话题：“都这个时候了，老人家怎么还和……”

“阿旭是我义子。”

“和义子出现在这少有人烟的山里？”

“啊呀，这可就说来话长了。”说到这个，老头罕见的严肃起来：“我们是从云州来的，赶着去平漠祭祀呢。”

“祭祀？”

云州与平漠有千里之遥，近来也并不是祭祀的时候，怎么会有人千里迢迢专门跑到平漠去祭祀？

见柳荀一脸疑惑，又念及这一路难得遇到个愿意听他故事的人，老头的话匣子便打开了，滔滔不绝起来。

“论起来，这样的祭祀也有快一千年了吧。从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那代开始。”

“约莫千年前，那时候有什么神魔之战？人间生灵涂炭，后来战争渐熄，就多了许多行侠仗义的修仙者，帮着什么也不会的凡人除魔。”

“我太太太太……师父是个孤儿，爹娘都死在了大战里。那时候他跟着村子里的人一路奔逃，后来在路上遇到一个自称修仙者的人。”

“那修仙的是个好人，领着自己的徒弟说要带他们回家，让他们不再背井离乡。”

那是许多年前，无名散修力劝了村长随其一起回村。村长不敢将全村老小性命托付在一个萍水相逢之人身上，便婉拒了其好意。

散修无奈，只好领着自己的徒弟孤身上路，临走前与村长定了一月之约——一月后，若见徒弟报信便是魔族已除，可安心归家。

徒弟不解，懵懵懂懂发问：“师父，他们不愿意信你，你为什么还要帮他们？”

散修平静地瞥了徒弟一眼，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清：“不信便不帮？”

徒弟知道自己的师父虽然表面冷清，总是一脸生人勿近，可也明白师父生了颗慈悲心，否则当初也不会收留自己。

今天这句话怕是惹了师父不快，于是赶忙道歉：“师父我错了。”

散修极轻的“嗯”了一声，算是原谅了徒弟的不当之言。

徒弟不远不近缀在身后，看着师父孤孤单单的背影，冒出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来。

慈悲心到底容易心软，而心软之人总是最容易受伤，自己该怎样才能保护好师父呢？

散修果然言出必行，村民终于都平平安安回了家。临走前散修为村子画了个保护结界，村长邀请其留下，却不出意料的被拒绝了。

散修只道有缘再见，便领着徒儿继续踏上了斩妖除魔之路。

十来年后，天下渐渐安定，那些恼人的妖魔终于渐渐绝了踪迹。

散修和徒弟又回到了村子。

散修模样丝毫未变，仍旧年少。徒弟却是长大了，甚至比散修还高了一头。

村长邀请散修住下，于是村东的院子里多了两个人。

“后来呢？”柳荀就喜欢听这些猎奇故事，正听得兴起，迫不及待想知道后面的故事。

“后来？”老头回忆起师父的话：“后来，不知道那些残余的魔族怎么找上了那个修仙的。”

“那些年，修仙的和徒弟走南闯北，杀了他们不少的同族。他们想要报仇，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修仙的。”

“好人没好报，修仙的死啦。”

毕竟是没亲身经历过的，老头说起来倒少了些血雨腥风的味道：“村里人也死啦——只除了我太太太太……师父。”

“魔族自然也没了——是徒弟杀的。”

满村的人只剩了一个，那时候的小小少年自然不敢再继续待下去。逃也似的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只在每年村里人的忌日回去一趟。

少年成了青年，又成了老年，收了个徒弟继承遗志，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每年回村祭拜，这一祭拜就是近千年，一直到现在也没断绝。

一夜过去，天色微微亮时，老头和义子告辞离开，出门前还打量了一眼那个始终打坐不曾说话的怪人。

啊呀，还真是个怪人呢。

他们离开后不久，扶鸾慢慢睁开眼睛：“故事听够了？”

也不知是否是柳荀的安慰起了作用，抑或是扶鸾的“心魔”终于除去，这一夜她再没做梦，自然也就再没梦到那个青年。

但对于外界发生的一切她也并非一无所知。

柳荀无视她那点子故作的不满：“故事倒是听够了，不过有些问题想不明白。”

也不管扶鸾愿不愿意听：“魔族杀了全村人，怎么就偏偏留了一个——我从前见过一些魔族，向来是斩草除根。”

扶鸾瞪他一眼，仿佛在说，怎么你做魔族还做出优越感来了？难为你听故事的时候还能装的那么无辜，无辜的就像自己不是魔似的。

“还有一个问题。”柳荀来劲儿了：“师父都打不过的魔族，怎么徒弟却打得过？”

扶鸾毫无形象翻了个白眼，起身拍干净身上的枯草碎屑：“口口相传千年的故事，难免不能自洽。你若真有心追究这个，不如把那无名修士的魂魄勾上来问问？”

被她这么毫不客气地一呛，柳荀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