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明白了,为什么刚才耳边的声音那么蛮横、凶恶,不似瘦小男子那羸弱胸膛里能发出的,倒是与眼前的刀疤脸很匹配。
瘦小男子没了踪影,青年也一时不知所措。略定了定神,对着开始慌忙数钱的矮胖中年男道:“大叔,快去报案吧。”
见矮胖中年男没回应,青年无奈的摇了摇头,想再说点什么,又欲言又止。
四周,车站广场上人流依旧。刚才的一幕,仿佛一粒石子投进湖水,荡起的涟漪已渐渐归于平静。
虽然刚过中午,但北方的太阳,向来都不会直射,此时已经开始偏西了。
青年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算了,又多管闲事了”
他自语着,习惯的耸了耸肩,颠了下沉甸甸的书包。下意识的整了整边缘有些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那是洗涤次数过多的原因),回头望了望兀自靠在柱子上整理皮包的矮胖中年男,转过身,向站前广场深处走去。
青年现在要去坐61路无轨电车。从火车站起点,坐到终点站——位于城东部的乐群街,再换乘郊线汽车回矿区的家。这样的路线,比从火车站坐电车到城中心三马路的郊线始发站乘车,可以节省一角二分钱。郊线汽车不像市区的公交那么频繁,每趟车要间隔一个小时,如果顺利,他会赶上三点多的那趟车。
他的目标在站前广场西侧,那栋涂着土黄色外墙,洋味十足的欧式建筑。建筑的南北两端各有一个穹顶碉楼,典型的仿中世纪巴洛克城堡式建筑。青年知道,这栋建筑是1910年建成时,当时暖气、自来水和水冲厕所等设施一应俱全,是那个时代最经典、最洋气的建筑,现在已经是铁路分局办公大楼。
楼门前不分昼夜地停满了大辫子有轨电车和叮叮当当的摩电车,旁边的院子就是电车总站。电车,当年是这座省会城市的主要公共交通工具。四通八达的电车线路延伸到城市的各个街区,构成临城的一道移动风景。
过了站前广场西头的铁皮棚子,再转过一组回字形的围栏,就是青年要去的电车总站了,他加快了脚步。
“站住!”
就在青年刚转过铁皮棚子,猛然间,一个低沉而又凶恶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青年心头猛地一紧,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这下麻烦了!”
青年意识到,一定是那个扒手追上来了。
对于刚才无意间看到瘦小男子割前面人的皮包,自己赶上去通报当事人的举动,青年几乎是下意识的本能。遇到这样的情形,无需经过复杂的思考,他都会、也只能这样做。
青年,也就是我们眼前的主人公在年龄更小的时候,每隔两三年,社会上都会经历一次“运动”,这几乎是那个年月最主要的文化生活。大约是在他上小学二年级的光景,正值排山倒海的“批L批K”运动。青年父亲所在的矿区也和举国上下一样,学习、批判,如火如荼的进行。
当时,矿区下发了很多学习资料,让每个职工包括类似青年父亲的下井工人,都要提高觉悟,说是必须与LB、孔老二划清界限。青年父亲参加工作后通过扫盲班识字,借助字典的注音符号(类似早期的拼音,青年不认得)可以勉强读书。但矿里要求必须要阅读、理解,每人写学习心得,尤其还要把LB和两千多年前的“孔老二”联系在一起,对于天天说自己是大老粗的青年父亲这样一个工人来说,是件比下井挖煤困难得多的事。
但当时,我们的少年主人公却对一件父亲领到手里的批判资料如获至宝,那是一本“大毒草”,父亲说是反面教材,需要批判的。这个毒草就是《水浒》。
青年至今记得翻开书的第一页,是老人家对《水浒》的评语:“《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作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还有鲁迅的评论,也是批判性的否定。
当时的他才不懂什么投降不投降的呢。虽然是白话文,但里面大量文言和半文言的文字,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少年来说,几乎是半部天书了。好在我们的少年主人公嗜书如命,借助一本新华字典,他几乎天天在《水浒》里徜徉。在那个书荒的年代,能有这么一本启蒙大卷,直让他看了个不亦乐乎。以至于那段时间如果一天不看,他心里就会猫挠心一样,直觉得自己会“淡出鸟来”。
他喜欢书里的人物,喜欢看激烈的打斗场面,喜欢武松、鲁智深式的行侠仗义,还喜欢他们手里花样百般的兵器。以至于上了初中,他上古文课时喜欢做两件事:一是当语文老师在前面板书讲解文言词句的时候,我们的少年主人公能快速地在纸上写下这些词句的意思,给同桌和前后桌看,而且往往**不离十。另一件事就是在草纸本上写一百单八将的名字、绰号和兵器,一个不落一个不错。
正是《水浒》里武松们侠气仗义的植入,使得青年骨子里或多或少有些古典主义的英雄情结,某些理想主义和传统思想在他血液深处混合流淌着,影响着他,甚至蔓延到交友、处事和人生观,这是始料未及的。只是到了成年,我们的主人公再看《水浒》,读到武松血溅鸳鸯楼一回,武松闯进张团练家逢人便杀,连使女丫鬟都不放过,以至于割头的刀刃卷了割不动也不罢手时,不禁为当初年少时为何对武松杀人的情节有痛快淋漓之感,深深的叹愧,这是后话。
眼前我们的青年主人公面对扒手,出于本能的一个提醒,没想到惹来了麻烦。
他也听人说过,只要有人坏了扒手的事,扒手就会报复的。皮夹到手,眼看着现钞马上入袋,却被他坏了事,扒手岂肯善罢甘休呢。
想到此,青年心里有了一些准备。
出乎意料,当青年转过身定睛看时,吼住他的,不是那个瘦小的扒手,而是一个体型硕大的汉子。
那硕汉此时距青年四、五米远,双手袖在一件老旧黄绿色夹袄的袖筒里,有些发皱的深蓝色卡其布裤子吊在脚踝上面,露出里面的黄绒裤边,一双黄绿相间、污渍斑驳的翻毛皮鞋套在脚上。
抬头再看,这个一米八几家伙的脸上,有一道一寸来长的陈旧伤疤,使得原本僵硬的脸,看起来更加可怖。
青年明白了,为什么刚才耳边的声音那么蛮横、凶恶,不似瘦小男子那羸弱胸膛里能发出的,倒是与眼前的刀疤脸很匹配。
刀疤脸双手揣着袖子,横撇着两只脚,一步一晃地向他逼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