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是盛好了先端给最长辈的老者,等这个最长辈的人开始动筷子了,其他的人才能开始吃喝。这在高凤山家里,几乎是铁打的规矩。
夜色,渐渐笼罩了章邯岭。坡下不远处,高征宇的家里亮着灯光。
院落里的三间正房是高凤山一家的主要起居处。
正屋东间是高凤山和老伴及未成年孩子的住所,兼了全家饭堂和会客的功能。一铺土炕占据了南面靠窗的半个房间。
东墙下,立着那个大红油漆的饭厨兼工具橱,搬家时一并从矿区平房挪到了这里。立厨柜上,一个蓝色塑料茶盘里放着一把长嘴白瓷茶壶,盖子上的纽头已经掉了,用一根细红绳拴在把手处。茶壶周围扣着几个大小不一的茶盅,上面的图案花纹显然不是一套的,应该是经过几茬茶具淘汰的结果。那个塑料茶盘从磨损的情况看已经有些年头了,每逢过年会被瓜子和糖块装满,用来招待往来串门的客人。
北墙下,并排摆着两个上开盖的方形柜子,横担在两条木方上面。木方的两侧下面用砖头垒砌,与后墙形成一个空间,正面用碎花布帘遮挡着,里面是一些鞋和杂物。衣柜是松木做成的,土黄色油漆上面覆盖了一层亮油清漆,灯光下泛着不规则的光。
这种柜子在那个年代是家家户户常见的,与其说是柜子,不如说是衣箱更准确些。打开上盖,里面是全家大大小小各种换季的衣服。
靠东墙箱子与旁边的箱子的不同处,在于盖子下面有一个钌铞,上面加了明锁,钥匙一定掌握在一家之主的女主人手里。不用说,这个衣箱里面会藏有一些家里的细软,比如十元、五元一类的大钞,粮票、布票、糖票之类的票证,或者还有一些成匹的布,绣着大红牡丹之类的被面、枕头面,以及这个家庭的女主人认为值得收藏的东西。
在衣箱上方的墙上,并列挂着两个玻璃相框,里面是家里若干年来所有人的照片。从父母的第一张黑白照、结婚照到家里孩童的百天照,以及家庭不同阶段的合影和全家福。
那时,照相不是随意随时都可以进行的,只有当这个家庭有什么重大事情或者值得纪念时,照相才是一种必要的仪式。从相框里,我们可以约略了解这个家庭的发展史,比如哪一年有了哪个孩子,家庭成员或者亲属谁去了***,诸如此类等等。
出了东屋来到堂屋,这里是家里的门厅和厨房。东边是连接着正屋的灶台,一口大锅旁边挨着一个小灶,烟道直通正屋的地炕。大锅一般用来做主食,诸如贴玉米面饼子、蒸馒头、窝头或焖米饭。小灶主要用来炒一些小锅菜或者烧开水用。小灶的前面,会有一个木制的煤箱,里面放些煤块,供灶上临时取用。
夏季天气热的时候,不适宜烧灶,会在小灶边上加一个铁制的炉子,烟囱直接在半空中拐个直角伸向窗外,用来烧开水和做饭。
堂屋的西侧,是一个大水缸,缸里的水是从院子井里打上来的。松木缸盖上放着一把葫芦刨成一半的水舀子,边缘由于水的浸泡有些发黑,家里人口渴时都是直接用它舀上水喝的。
水缸边是一个木制的脸盆架,放着搪瓷脸盆,里面是双鱼戏水的图案。脸盆边缘和底部的搪瓷有些残缺,露出了里面的黑铁颜色。脸盆边是肥皂盒,一块金黄色的半透明肥皂是全家洗脸清洁共用品。
堂屋的北面空间被隔成一间小卧室,照例是已经长大的女孩独立居室,里面一间土炕加上一个小柜子,北墙有个小窗户开向菜园。
来到西屋,里面空旷了很多。
南面与东屋一样是半间屋子的炕,窗台上放着一些书本。靠西墙的炕上,堆叠着几层被褥。
紧挨着土炕的是一张书桌,上面有一盏自制的台灯,灯罩用五颜六色的挂历纸糊成。靠近书桌是一个木书架,木板被刨平后用木方钉起来,没有上油漆,上面堆满了书籍。教科书及各种参考资料占了大半个书架,其余书籍以大部头的小说类居多。
这个屋子毫无疑问是高家大男孩们的空间,与东屋和堂屋相同的是,地面用红砖铺成。
此刻,正是高凤山一家在东屋围在土炕上吃晚饭的时间。屋里热气腾腾,满是饭菜香。
一个长方形的饭桌靠着炕的边缘。高凤山把着炕头盘腿坐着,左手捏起烫在搪瓷茶缸里锡制的小酒壶,往眼前的小酒杯里斟满,嘬一口酒。右手筷子夹起眼前的菜,放入嘴里吧嗒一下,再细细咀嚼品味。
老伴在他对面把着饭桌的另一头,靠近门口,一只脚垂向地面,侧着身坐着。因为随时要往返堂屋灶间和为孩子们盛饭,这种坐姿更方便。饭盆或主食,放在老两口之间的炕沿儿上。
菜摆在炕桌上,一般不外乎一大盆的主菜,旁边会配着一两种咸菜。高凤山眼前会有一小碟专门下酒的小灶菜。在喝完酒之前,他会将这些菜一部分派到最小孩子的碗里。如果有汤,会放在女主人的身后。
孩子们的座次是随机的,谁先坐下谁先吃。不过,这必须都是等高凤山动了筷子之后的事。
如果有奶奶、姥姥等更年长的长辈,一定是坐在炕桌最里端,小灶菜会摆在那里。饭是盛好了先端给最长辈的老者,等这个最长辈的人开始动筷子了,其他的人才能开始吃喝。这在高凤山家里,几乎是铁打的规矩。
对于类似高凤山闯荡在外的山东人来说,这已是简化很多的礼节了。如果在老家乡下,规矩和套数(乡下对礼节的叫法)要繁杂很多。就拿吃饭来说,在老家,如果有什么酒席或宴请,女人是不准上桌的。
即使高征宇已经成年了,关于他饭桌上的一件糗事依然被父母及老家的亲戚时常提起。
那是高征宇大约三四岁时的光景。奶奶带着他去参加一个亲戚家的酒席。照惯例,里屋的炕桌上已经摆满了美味佳肴,但宴请的主人和贵宾还没上桌,奶奶抱着他在和相识的人打着招呼。
这时,灶间有人喊奶奶去帮厨,奶奶答应着,顺手把怀里的高征宇放在里屋炕上,出去帮忙。
等奶奶再次回到里屋时,小高征宇已经在桌子上用手抓着肉啊鱼啊吃的正欢。奶奶见状喊道:
“你让我上哪场说理去?这可坏了规矩了喔!”
奶奶嘴里喊着,急忙拉过高征宇,背在后脊梁上就往外走。
小高征宇正吃得美滋滋的,忽然被奶奶从这么一大堆好吃的中间拉走,立马嚎啕大哭起来。
奶奶不为所动,依旧挪着裹着缠腿布的小脚向外屋走。
小高征宇一见哭不起作用,立马伸出两只小手死死抓住门框不肯撒手。
没办法,奶奶只好用手来掰他的小手,准备强行带他离开。眼看手也抓不住了,屋里那么多好吃的马上就要不见了,小高征宇实在是急了,他本能的张开嘴,照着眼前的脖子就是一口。
只听见“哎呀”一声,“真巧巧死了,这孩子怎么还咬奶奶呢?”
奶奶的后脖颈上,马上留下高征宇带着血痕的牙齿印。
对于此事,高征宇有些印象,但不甚清晰。反倒是老家的人,经常绘声绘色讲述他的这段光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