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加热的铜锅是平底,竹夹夹着一块油脂抹过锅底，有淡淡的油气弥漫。勺子舀了一勺面糊入内，再轻缓的转动铜锅，让面糊均匀的覆盖了锅底。未多会儿便见面糊变了颜色,竹夹一头轻轻铲动面饼的边缘，而后夹住翻个面，滋滋的声音响起，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咸香。

之前送来的小铜炉已经倒入肉汤煮开，下入了肉片和蔬菜，调了味后便可直接食用。谢琊还让布生就在廊下现做了面条，切成细丝放入肉汤中，待汤滚开就熟了。

侍中在谢琊的指挥下，将细面捞入碗中，再加入铜炉中煮好的肉汤蔬菜，撒一点腌菜末和野葱花,鲜香扑鼻,让人腹中饥鸣难耐。

小小的一碗细面只能填一下肚子。重点还在谢琊那边。

面饼已经摊了十来张，夹起后放入了铜盘中。铜盘下面是两层，中间灌了水，下面有碳炉加热可保面饼不冷。

铜锅擦拭干净后，再刷过油脂,之后便将腌制好的肉片挨个放上去。肉片是肥瘦肉层次分明的五花，煎过后肥肉没有了油腻口感，还带上了淡淡的焦香。一片面饼刷了特制的酱,放入煎好的肉片和鲜嫩的菜叶，再这么一卷，直接就递给了官家。

官家虽然日子有点煎熬，但是在日用上从未尝试过精细以外的操作。这种直接手持着进食，又不是烤的大肉，他很有点不知所措。

“官家，就仅着这个一起吃就好，另外铜炉中的肉汤配着，别有一番风味。”

肉汤被加入了少量的胡椒颗粒，喝一口辣乎乎的，却让人感觉恰到好处的热烫。

官家最开始的时候有点忸怩，后来看到谢琊跟他一起吃，还在评点什么酱配什么肉菜味道更好后，整个人也慢慢放开了。

他这段日子食不下咽寝不安眠，往日里一顿饭还不如今日那一碗面的分量多。

谢琊怕也是知道一点，摊的面饼很小张，换成武将，最多也就两口一个，他们君臣二人则是细嚼慢咽，吃一口喝一口汤，吃了两三个也就差不多够量了。

“我曾听人说过一种泥封的炉子做成的烤鸭，皮脆肉嫩，用刀片成小片儿，放入面饼中，再用胡瓜丝和大葱蘸酱，裹着一起吃，那叫一个痛快。等过些日子天气好些，琊也让人试着做一做，如果能做出来，琊就请官家一起来感受一番如何？”

“那是很好。”官家吃饱喝足，终于有了几分软绵绵的困意，揣着暖炉靠在软垫上，眉眼半拉着休息了一会儿，长吁一口气，“好啦，我该回去了，不然太后又要担心得坐不住了。”

谢琊本就打算再过一会儿，趁宫门落锁前送官家回去，这会儿他主动提出来，自然是更好。

照着原路回到朱雀大道上，官家撩起车帘看了谢琊一眼。

“十二郎什么时候离开？”

谢琊一愣，继而微笑着半欠了身子：“暂时不走啦，去北地跑了一圈，琊觉得还是金陵好。”

年轻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官家勾了勾唇角：“明日.你进宫来，给太后讲一讲北地的事情，太后也很好奇。”

谢琊重重点头，站在路边目送官家马车离去，走出三五米后，便有一队年轻的护卫从路边冒出，前后左右将马车保护起来。

本是想回泽园的，但是现在天色已晚，而且官家刚才在谢家呆了那么久，叔祖他们一直没出现，这会儿肯定在等着他去回报。转头，谢琊顺着那小巷子又回去了刚才那地儿，果不其然，谢家的好几位长辈，还有琅琊王家，太原王家以及庾家郗家和其他几家的家主们都在。

谢琊大大方方的拜见了诸位长辈和家主，乖巧的坐到了进门的位置上。

“十二郎，这是何物？”

王家两位家主对官家没太大兴趣，反倒将注意力放到了那些吃食器具上。

原本今天就是临时起意的，这些东西也是谢琊带回来打算给几位伯祖叔祖做点北地的吃食特意打造而成，官家突然到来，谢琊急中生智让布生将这些器具找出。面糊肉片都是立等可得的东西，也就蔬菜瓜果需要费点心思。

既然被人看到了，谢琊也不想藏着掖着，谢家的瓜果蔬菜虽然不多，但是隔壁王家也不少，取点过来便成。

小火炉是常备的，就是铜炉铜锅数量略少，不过也没关系，横竖这不是正餐，给几位大佬们开开眼界就可以了，他们若是喜欢，自然会让人来学着备上一套。

这一次就不需要谢琊亲自动手了，布生带着女婢们一阵忙活，不多会儿，大佬们面前都放上了一只碟子和一碗浓汤。

碟子里有三种味道的酱刷过的面饼，肉片有牛羊肉和鸡肉。厨娘手脚很快，在门外廊下一阵刀工炫过，一盘盘精致的鱼脍也端上了大佬们面前的条案。还有温热的菊花酒和王家大厨送来的精心烤制的小点心。

吃吃喝喝了一阵，女婢将残羹剩炙撤下后，众人总算进入了正题。

让谢琊意外的是，这会儿他才知道，官家之所以精神那么疲惫，还有个原因是皇后也怀上了。

之前皇后一直未曾有孕，而太医诊治后言说皇后身体娇弱难以受孕，官家这才将舒窈生的孩子当成了继承人在对待。加之这一次舒窈以命相救，官家是打算正式下旨将她所生的儿子立为太子，但就在这关头，皇后传出受孕的消息，不管她腹中怀的是男是女，在生产之前都不太适合下旨封立太子了。

难怪官家这么憔悴，这才真正是内外煎熬。

谢琊倒是不以为这个时候封太子是明智的，但是也不免阴暗的想到为何皇后会在这时候传出消息，这也未免太巧了。

跟谢琊一样想法的大有人在，但是跟谢琊不同的是，那些人多半都支持等皇后生下子嗣后再说，而且皇后能生这一个，就可以生下一个，再怎么说，皇后也是士族出身，而舒窈的出身实在太弱了。

谢琊面带微笑的看着他们讨论，完全没有表现出一点不高兴来。

入夜时分，诸老才纷纷告辞离去。谢琊代替叔祖送客，一一将客人们送上了马车后才返回屋里。

“十二郎你如何看？”

“立储一事孙儿也觉得不能急。官家才多大年纪，完全不必急于一时，皇后那边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心思，以不变应万变是最恰当的做法。”

谢安也是如此想，但是谢滂有点不赞同。他觉得就皇后这种小心思小手段来看就不是个能安定后宫的人。就算不立舒窈的儿子，万一皇后一直生不出皇子，难道就一直等着？官家瞧着也不是个太康健的身体，这万一有个什么，再来一场“八王之乱”？

谢琊也不在乎谁的儿子当这个皇帝，但是绝对要在官家在世时立下太子，否则一旦被司马道子父子那俩混账抓到机会，整个大晋又得乱成一团糟。

还有个桓家主也是个定时炸弹，特别是他如果真的收复了旧都，朝廷内外的声望必然会一跃而上，纵然短时间内不能对王谢两家造成影响，然其他大臣必然会左右摇摆，从而给某些人有可趁之机。

谢琊没有开口，安静的听两位叔祖交谈，一边心里在琢磨着要如何跟官家提及这个问题，在不触及官家痛觉的同时，将大晋的基础稳固下来。

那日聊至深夜，谢琊听了两位叔祖什么吩咐，除开他们几人外，外人无一得知，但是很意外的，谢琊带回来的，名为“北地卷饼”的吃食突然就风行了起来。

喜欢这口的都是北地南迁的世家，真正的本地世家是看不上的，他们觉得这吃法太不精致。

第二日谢琊进宫的时候也带了同样的器具，但另外带了个厨娘一起入宫。

厨娘精通江南菜，特别是在精工细作方面能把美食做出一朵花儿来。

同样的面饼，谢琊摊出来的厚薄不一，面皮紧实，但是厨娘做出来的确薄如蝉翼劲道绵软。夹了提前做好的素菜丝，肉丝等配料，再薄薄的给面皮刷一层酱料，而后直接在锅中将面皮裹紧了配菜，用蛋清液封口，微微一煎即可。

这面卷儿很精巧，就一口的量，女子吃起来也不会流汤滴水。

然而官家吃了一口之后就不肯再吃，他觉得这东西精致是精致了，却失去了那股味道，他还是更喜欢跟谢琊一起摊个厚实的面饼，卷了焦香的烤肉，一口卷饼一口汤的才叫自在。

在太后那里用了点吃食，谢琊将带来的厨娘交于太后身边的女官安置，就跟着官家一起告退了。

回到官家所居的寝殿，谢琊脱去外面的大麾，露出镶了毛边的薄袄。

“这个是北地那边的狐狸皮做的，琊给官家和小皇子都带了几张回来，还有我阿姐亲手做的棉袍。”

谢琊说完的同时，侍中就捧着一袭烟青色的长袍进了殿。这长袍是谢琊带来后交由侍中他们拿去检查，确定无害才能给官家使用。

这时候宫廷还没有后来那么规矩森严，只要检查过了，也就没有什么忌讳的。

官家很高兴的立马就要换上，谢琊也不劝阻，让侍中帮着去给官家换了外袍，出来后左右看看：“官家又清减了些，这腰身处要收一收。”

宫里有专门负责官家衣物的宫婢，这改针对她们来说就分分钟搞定的小事。

官家没有脱下，拢着下摆跟谢琊坐到了一块儿，喝了半盏茶后，突然开口：“我欲立大皇子为太子，十二郎觉得如何？”

谢琊听了并不觉得意外，他进宫之时就已经料到官家要跟他提及这事儿，但是说得这么直接，还是让谢琊有点小惊讶。

“官家如想立太子，可与阁老重臣们商议，琊不过是一介白身，不适合……”

“十二郎，别的甭说，你就说我是该立还是不该立好了。”

谢琊皱眉，想扶额哀叹了，这官家怎么就突然执拗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