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宫中传旨,皇后失德被废,尸体被送还娘家安葬,
这还是谢琊连夜进宫给求来的恩典,不然以官家的怒火,使人剁之都难消他心头之气。连太后都不肯为她说话求情,更别说其他世家知道那“断儿肠”是出自皇后之手,一致要求将皇后娘家全族拿下。
谢琊却觉得那毒香很大概率跟皇后娘家无关,使人细查后发现,竟是三吴之地的逆贼通过皇后身边的宫婢交给她的。那宫婢早在皇后自尽后也跟着投水了,而拿毒香来的人到底是谁,再也无人可知。
三月后,官家封舒窈为后,立她所生之子为太子,众世家无一反对。为弥补郗家,官家又纳了郗家女为夫人,此女论辈分是郗夫人的侄女,年不过十二,性子跟郗夫人是两个极端。自进宫之后便老老实实的呆在自己的寝殿里,去见皇后舒窈时,也从来不端着世家女的架子。
她这番做法让太后很满意,也让官家很高兴。
舒窈本就擅于猜度人心,更加知道自己的弱势所在,虽然官家善待她是看在谢琊的面子上,但是她却知道谢琊不欲与她多联系,为的是避嫌。所以舒窈也释放了最大的善意与小郗夫人,并在她的帮助下,小郗夫人在次年平安生下一子。
北地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那些蛮族政权相互之间争抢得厉害,一时半会儿都不欲与大晋交战,加之之前北地的晋人修建邬堡,又自发组建了游骑,前秦后赵皆囤兵边境,呈对峙之势。
打得火热的还是桓家主带领的大军,一路挺进已经收复了洛阳。但是第一次收复之后,因粮草跟不上,只能暂时撤兵。月前又组织了一次进攻,这一次因为粮草装备到位,大有一鼓作气将旧都以及周围数个大城池一并拿下的意思。
此时的洛阳还在前燕的控制之下,慕容氏几番与桓家主交手,互有输赢。
就在前燕跟桓家主僵持的时候,后赵发生内乱,前燕趁机将后赵一举拿下,此时北方的蛮族政权就以前秦、前燕最为势大。
前秦在前燕与后赵交战之时趁机稳定了国内局势,并推广了丞相王猛的各项施政方针,一时间前秦的国力大涨,国内民心稳定。
大晋虽然不愿坐看前秦发展起来,但是这并非能人力阻止的。政权中心太过遥远,政令不易传达到位,加之北方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好不容易有个喘息生养的机会,再起战端很难说民心会归向哪一边。
加上现在最主要的战事是前燕跟桓家主之间的交战,大晋的国力没有可能支持全线同时开战。
官家经过后宫之变后,整个人更加沉稳。之前偶尔还会有点赌气的行为,可现在完全的成熟了,已经有了明君的粗胚,只要他能健健康康的活下去,大晋收复失地也不无可能。
谢琊遵照和官家的约定,自舒窈登上后位之后,他虽依然不肯出仕,但也留在了金陵,偶尔会进宫与官家讨论一番,更多的是承担着倾听者的角色。因为打小建立起来的交情,官家很多话都愿意跟谢琊说一说。
太子虽然还年幼,可也会由官家带着在偏殿里见重臣,讨论政事的时候,也从不让人将他抱离。
谢琊曾觉得这样不太好,毕竟小孩子生性活波,可政事处理起来动辄就是半天一天的,孩子受不住,经常趴在他父皇的膝头呼呼大睡。
官家其他事情都乐意听从,就这事儿不肯听。他总有一种紧迫感,似乎自己稍微松懈一下就会让好不容易奠定的基础顷刻间翻覆。
被官家这种莫名的心态影响,连谢琊都多了几分紧迫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处理政务太过繁重的缘故,入夏之后,官家的身体不算太好,经常没有胃口,吃饭连小太子的量都赶不上。也亏得有舒窈在,不顾皇后之尊,一日中总要亲自下厨两次,给官家做一点开胃的小食。
二十三娘在泽园没有太大的爱好,除开制药外,就是研究药膳。她受了谢琊的影响,尝试着用一些温补的药材跟食材相结合,多是炖汤煮粥一类的容易消化的饮食,特别适合老人跟孩子。
夏日里最好的消暑饮品就是绿豆汤,这是从天竺传过来的,产量并不大,而且只有世家的庄园里会少量栽种一些。
谢琊原本就喜欢吃绿豆糕,他所居之地的庄子都有种植。夏日用绿豆熬汤,加入一点石蜜或者蜂蜜,再放入井水中镇一下,吃起来凉爽又不至于过寒,消除暑热和疥疮症是最适合又最廉价的药汤。即便是农人庶民,也能讨一些来熬了水服下。
只是可惜官家因为在服药,不能饮用绿豆汤,谢琊便寻了薄荷和藿香熬水,放置常温,让官家于午后饮上一盏。
在皇后和一众御医的精心照顾下,官家虽然身体羸弱,却并没有生太重的疾病,偶尔有热症,也在针灸和拔罐的双重加持下得以平安度过。
眼见入秋,气候渐渐温和,虽然秋日烈阳也灼热,但是相比夏日则好过得多。
小皇子虽才两三岁,却也有了一点点太子的气度,小小的人儿每日牵着父皇的袍袖踢踏踢踏的跟着进入议政厅,听政一个时辰之后,便有侍中引着小太子至后面勤学殿上课。
给小太子上的大儒是太原王氏的人,擅儒学玄学,为人平和中庸,虽不能给小太子讲什么帝王之学,开个蒙是不差的。
原本官家想要让谢琊给小太子当老师,可谢琊推拒了,说他年纪学问都不够资格,怕误了小太子的学问。
太原王家这位老先生也是谢琊推荐的,说是他教导出来的王家郎君们个个知书识礼,进退相宜。为人的道理和学问,这位老先生的学识足够了,帝王之学,完全可以由官家亲自教导,甚至阁老重臣们也能担此重任。
官家虽然不喜世家家主们的私心,但是对于他们的学问和经验是真心佩服的,如果小太子能得他们为师,以后若真有什么问题,这些世家家主就是小太子的后台依仗。
“官家,前方传来战报,洛阳一带已经彻底收复,桓家主命他长子次子领兵镇守,他则亲自带兵与前燕在枋头对阵。”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谢家和王家的刺激,现在桓家主倒没有一心想夺了帝位,而是想要打败王谢两家成为世家之首。但是王家本就是因为底蕴深厚而屹立不倒,谢家则有镇守北地的功劳在身,桓家想要一跃而上,必然得有拿得出手的功绩,还得想办法把军权握在手里才行。
只是这件事并不是他想就能得到实现的,北地的安宁平静,两线的粮食筹集和军饷的发放,都离不开谢家的影子,桓家主也只能从洛阳旧都上下手,利用晋人对古都的感情来达到目的了。
不过前燕虽然退出了洛阳,却不代表他们就能任由桓家的军队砍杀了。驻守枋头的前燕军队气势如虹,还是本地作战,对比需要后方运送军粮的桓家大军来说,他们占据了天时地利的便利。
两军对峙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出个输赢,只能就此僵持下来。
而且这时候天已经变得有些寒冷,不太适合大型战役的打响,否则后方粮草军需跟不上,就成了送人头给前燕。
冬日来临之前,桓家主让人在枋头修建了防御工事,而后开始重点修缮洛阳旧都的皇陵宫室。
转眼又是一年伊始。
谢滂自入秋后身体突然急转直下,御医并没有诊出什么病症,就像是他突然快速衰老一般,身体各个器官都开始进入衰竭期。
谢琊自谢滂卧床不起后就搬到了乌衣巷住,每日伺候医药汤水,比起亲孙子更甚。但即便是如此,也挡不住谢滂天人五衰。
在用了珍贵的药材吊命后,死活捱到了正月十三,眼看着再有两日就元宵了,谢滂却是再也支撑不住。
从前一日晚上他勉强喝了两口汤上.床之后就陷入了昏睡中,直到十三那日中午。
“滂叔祖,可感觉好一些?孙儿熬了米汤,放了些石蜜,甜滋滋的,你喝一口?”
谢滂靠着软枕,侧头看向谢琊。他满头的白发散落在脸颊两旁,浑浊的眼睛似乎都有些没法聚焦了
在他床边跪着的是他素日疼爱的小辈们,老妻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眼角红红的。
“十二郎。”
“孙儿在呢。”
看到谢滂颤巍巍的抬手,谢琊赶紧上前两步,捧住了谢滂的手。老人因为长时间没有怎么进食,已经瘦得皮包骨,而且手背上老人斑很多,看上去如同七老八十的老朽,谁又知道他其实不过五十多,还不到六十花甲之年。
“十二郎,你娘子可有了?”
老人心中什么都比不了他最疼爱孩子的子嗣问题,此生若不能看到十二郎有后,他都觉得自己要死不瞑目。
谢琊好些日子没有回去,而且来老宅之前也没听说二十三娘有孕了,是以这时候他在犹豫要不要善意的欺骗下老人。
“阿叔,您放心,昨日晚上二十三娘的师姐才给她诊了脉,说是已经有了身孕,快两个月了。”
卢娘子正好跨进屋,听到谢滂问十二郎的话,她抢先一步上前开口,告知了老人这个好消息。
“那就好,那就好,如此,老夫也能瞑目了。”
“叔祖说的什么话,你不过是生了点病,好好吃着药就可以的,您还要看着十二郎的孩子出世呢,当年十二郎是叔祖给启蒙的,十二郎的孩子也得要叔祖给启蒙。”
谢滂微笑着伸手抚上谢琊的头顶。
“叔祖的身体叔祖自己知道,以后家里孩子们就要托付给十二郎了,还要你叔祖母,她年岁也不小,家中虽有后辈,我却还是不放心的。”
“叔祖放心,孙儿待叔祖母必然如亲祖母一般。”
“那就好啦。现在,你们都出去吧,让我跟你们叔祖母说说话。”
老两口相互扶持数十年,最后的时间想要独处也是自然。其他小辈们红着眼睛一个个磕头离开,谢琊是最后出去的,临出门的时候,看着床上的老人,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落了下来。
关上门,他痴痴呆呆的来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坐下。
“布生,取我琴来。”
布生横抹了一把眼角,快速去将十二郎的琴搬了过来放在桌上。
其他谢家的郎君们都没离去,相互依偎着站在廊下背靠着墙。
谢琊席地而坐,将琴搁置在腿上,闭眼开始弹奏。
室内,谢滂握着老妻的手,耳边传来幽幽的琴声。二人相互对视着没有开口。三十多年的相濡以沫,他们不需要更多的言语就能知道对方的意思。
苏娘子滑到地,依着床榻,拉着谢滂的手搁在自己脸颊旁。
“我走后,你若是觉得寂寞,就去十二郎那里吧。他是个好孩子,既然答应了我要照顾你就不会食言。”
“我不走,这里是我们的家,住了几十年了已经习惯了,若是走了,你回来找不到我可要哭鼻子了。”
这是两人幼时的趣事,那年第一次见面,两人一个十岁一个六岁,苏娘子没有想到那个转头迷路找不到她的小少年居然毫不害躁的哭了鼻子,后来,他们成亲了,一路相扶持到现在,从来没有分开过。
谢琊不知道自己弹了多久,直到布生在旁边哭着说“郎君别弹了,手都流血好久了”,他才感觉到一丝痛楚。
门吱嘎一声响起,苏娘子眼中含泪唇边带笑:“着人,为老爷换衣。”
一阵静寂后,哭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