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郎君,金陵来信了。”布生抱着木盒穿过花园游廊,直抵后园假山下,张目而望,见谢琊在山顶凉亭里读书,又赶紧奔跑几步,上了假山。
“来信便来信,你这么慌张干嘛。”谢琊笑着啐了布生一口,看他憨厚一笑便不再取笑他,“拿来,我算着也该到了。”
十四岁的谢琊已经有了少年人的模样,身材欣长,面如冠玉。
他现在独自居于永嘉郡的谢氏庄园内。
349年那一场北伐之后,朝廷固守未在继续征战。后赵的实力已经衰落,现在北方最大的军事力量是前秦。
前秦皇帝符生暴虐成性,不日前传来消息,他被苻坚兄弟诛杀,现前秦已是苻坚称王。
这八年来,晋人的朝廷也没有忘记收复失地,只是现在桓家跟褚家在争权,其他家族在旁边观望。
谢家也是观望中的一员。但是跟其他家族墙头草不一样,谢家暗地里还是偏向褚家的。褚家的底蕴没有桓家深厚,加之褚家后代有建树的不多,现在全靠褚裒一人撑起整个家族。而谢家除开谢尚领的军队外,其他谢氏子弟都分散到了他家去充当幕僚或是带兵上阵。
谢琊依然不喜出仕或是领兵,他自十岁之后,便跟着族叔南下到临海郡住了一年多,再后来就一个人到了永嘉郡,买了百来亩田地,做起了小地主。
人生在世离不开衣食住行四样。谢琊到了永嘉之后,发现这里的经济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落后。此地的百姓耕种的人数颇多,另外养蚕和烧制瓷器的也不少。
谢琊所买的地在一处青山之下,土地肥沃,一年两季出产。这些田地都由他父亲专门派了人来帮他打理,他并不需要费心思。没事儿可干的他干脆在山脚下的河流边又圈了一块荒地出来种了一片竹林。
十几亩的山地全部种上竹子,一片碧绿青翠。又在临水边搭建了竹楼竹台,闲时垂钓其上,悠哉悠哉。
谢琊这两年在永嘉小有名气,特别是那些修道之人极其喜欢跟他交流。倒不是说谢琊擅长玄学清谈,而是谢琊长得俊俏,又粗通文采,眼界开阔,包纳万象,什么话题都能接上,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都能泰然对待。
“郎君,杨四郎想要请郎君去他新买的园子喝酒。”
刘苏儿捧着新制成的香盒款款走来,在谢琊下手坐直了身体,将身边的香炉盖掀开,又从香盒中取出一支新制的香点上。
刘苏儿跟布生都是谢琊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流民的孩子。
布生是单纯因为家贫,为了让阿耶阿娘跟弟妹活命,他作卖了自己,换取的铜钱给了阿娘,足够他们家过上两年日子。
刘苏儿则是卖身葬母。她本是北地一小富商的女儿,前秦暴政,她家举家南迁,未料渡河之时船翻了,之后便只得她跟其母两人相依为命。一路辗转来到临海郡,还未等安身立户便因为其母重病,耗尽了最后一点钱财也没将人救回来。她自己寻到人牙子,希望能卖掉自己换来给母亲的一口薄棺。
正好当时谢琊要打算离开临海来永嘉,想要买几个粗仆婢女搬弄行礼和照顾自己起居。人牙子跟谢琊的族叔相识,便推荐了布生和刘苏儿过来。
布生忠厚朴实,谢琊说啥就是啥。刘苏儿能识几个字,写得自己的名字,又跟她娘学过调香的粗浅手艺,得了谢琊看重,将配置香方的重任交给了她。
此时的人基本都喜欢用香粉香片,而谢琊却偏好线香。点燃之后一柱袅袅,香气淡雅悠长,是他读书或冥想时最爱之物。
刘苏儿的合香手艺原本是最低端的那种,毕竟她也只是一般小富商的女儿,能学香道都是因为她娘曾跟世家女有过交往,换成其他富商家的女郎,根本就不可能接触到这一行。
谢琊喜欢线香,自己却不耐制香,有刘苏儿在,省了他太多功夫。他只需要给出方子,刘苏儿便能延伸出很多种香型来。
杨四郎跟谢琊最初相识也是因为这香。
“四郎一定是想要求香。”谢琊将手中的信合上,又取过刘苏儿带来的香盒,打开后取出一支线香,放在鼻前嗅了嗅,“这次的香气似乎要浓一些?”
“婢多加了一分沉香。”刘苏儿不但会制香,还会煮茶分茶。她的分茶手艺虽是谢琊教的,现有的水平却是实打实自己私下里练了两年才练出来的。
分茶原本是宋时才有的游戏,但是谢琊不过随口提了一下,刘苏儿就自己琢磨着弄了出来。初时还很简陋,谢琊少年人好玩乐,见刘苏儿弄了个不伦不类,就详细的给她说了说点茶之法。刘苏儿再度钻研,现今她的分茶手艺是谢琊望而兴叹的高绝了。
布生得了谢琊许可,在亭边的石阶上坐下,接过刘苏儿递来的茶盏,沉醉的看了好一会儿,才一口将之饮尽。
末了还砸吧嘴,略有些遗憾的说,这茶汤若是如好看一般好喝就好了,现在喝下去他的舌根都还是麻麻的。
谢琊朗声笑,又让刘苏儿给他递了一颗渍杨梅压压苦味。
“郎君前次让婢制的香已经成了,可否让人送去金陵?”
“暂时不用。”谢琊用竹签戳了一颗杨梅含入口中,“阿耶阿娘不日会前来永嘉,到时候让阿娘带回去就好。”
刘苏儿还没见过主家大人和主母,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我阿娘是很好的人,苏儿不必担心。”谢琊一眼就看出刘苏儿的畏惧,有些好笑,“苏儿和布生将我照顾得如此之好,我阿娘必定会喜欢你们的。”
卢娘子本就不是个恶毒的人,她最担心挂念的就是谢琊,离家四年她就念叨了四年,今年终于忍不住思念,一定要谢琊的父亲带着她来永嘉看儿子。
刘苏儿沉默了半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郎君为何不留在金陵?”
“好男儿志在四方。再说了,金陵那地俊杰太多,你家郎君在那里压力颇大啊。”
谢琊笑嘻嘻的表情看上去就不像是说的实话,然而刘苏儿只是个婢女,也不可能逼着谢琊说明理由。只得嘟起嘴,小声嘟囔了一句。
“郎君的才学风度永嘉无人可比,就不信金陵那地方还有比郎君更强的。”
“你是我家的人,自然觉得我好,可人家家的婢女也是这么看待他们家的郎君的。”
“不啊,我也觉得郎君是最好的。”布生一脸的认真,“郎君还许我将月例送回去给家人,还让我阿弟去鱼坊学手艺,郎君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布生毫无保留的信任跟维护,让谢琊隐隐的羞红了脸。
“对了,布生的大妹该是要出嫁了。日子可选好了?”
瞧见郎君有几分窘意,刘苏儿善解人意的将话题岔开。
“已经选好了,下月初八。”布生的眼底都是笑意,他不仅遇到了好主人,还改变了家里人的生活,他的大妹妹也能顺顺利利的出嫁,不用卖掉自己养活家人。
这个时候对人口的买卖是相当严格的,除了朝廷依律贬为奴籍的,就只有已经成年的人才可以通过官府的牙人出卖自己。
布生和刘苏儿就是后者。
刘苏儿已经没了家人,但布生还有一家老小。原本他只希望卖掉自己的钱能让家里人吃几口饱饭多过两年,等到弟弟大一些了或许会好点。哪里知道谢琊买下他并带他到了永嘉之后,得知他还有家人,便让他通知家人若是愿意过来帮谢琊做事,就会雇用他们。
布生的家人得知之后哪里有不愿意的,当下一家人打包了仅有的一点财务,走了十几天才走到永嘉。谢琊第一次看到布生的家人时,还以为他们家已经全部沦为乞儿了。
谢琊的竹林就是布生的阿耶领着人种下的,布生的阿母则帮忙做饭洗衣,他大妹跟他阿母一起。一家人在谢琊的庄园里辛勤劳作,完全没有一点怨言,对谢琊差不多就差立个长生牌位在家里供上了。
“你大妹出嫁,我也给点添妆吧。”谢琊想了想,对刘苏儿道,“去将那匣子珍珠取来,配上银丝,给布生的大妹做一套首饰。”
全银的太过贵重,给了反而不好,但是银丝做的嵌珍珠的首饰就很好了,既珍贵又有派头,还是谢家郎君赐的,说出去都有面子。
娶布生大妹的是东街瓷器铺老板的幼子,有点小儿麻痹症状,脚微跛,日常倒是没有影响,就是不太好说亲,稍微好点的人家都不肯将女儿嫁给他。
布生大妹是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遇到对方的,当时脚滑了跌入水里,是对方救了她,之后两人便看对了眼。布生大妹在庄园做事有快两年了,吃得饱了也就长开了,没有之前黄毛丫头的寒碜样,收拾打扮一下也是个漂亮的小娘子。
瓷器铺的老板听儿子说了之后,又托人打听了一下布生大妹的情况,最后同意了两人的亲事。
家产自然是他家长子继承,但老板还是给了幼子一间位于青田镇码头的瓷器铺,让他们小两口以后靠这个铺子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