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要香片,他不可能说不卖。不但要卖,还得主动送一些过去以示祝贺。但是谢琊心里头还是跟吃了只苍蝇似的。

沈夫人的年纪跟卢娘子差不多,对人也很温和有礼,早前谢琊来永嘉时就去拜访过王太守,沈夫人还拉着谢琊吃了顿家宴。

“说起来,这位顾娘子前一任丈夫也才病逝没有两年,如此快便嫁给了太守,也是个厉害的人了。”

晋时人口急剧减少,加之本来就不严格要求女子要为夫守节。若是丈夫因故去世,只要家人同意,寡妇也是可以再嫁的。这位顾娘子就是如此。

“你明日将新制的香送些过去,就说我在山上道观静修,待家父家母到后再去拜望。”

谢琊先入为主的对那个喜欢熏香的顾娘子不喜。倒不是他觉得顾娘子不该嫁人,而是这种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情况让他腻歪得很。

他谢家的叔伯兄弟娶妾的也不少,他虽不喜也不能阻止人家对吧。而且世家之间的联姻是很复杂的关系往来,有时候为了某个共同的目标以及联系两个家族,便会结为姻亲。

这种世家之间的婚姻联系倒不能很单纯的视为纳妾,即便是妾,也是贵妾。但在男方家族中,依然会尊称为夫人。如他尚伯祖、安叔祖、滂叔祖等,就是从兄弟,也就是不是一个娘亲的亲兄弟,但谁能说他们关系不好或者地位高低有差?

在晋时,特别是世家之间的儿女婚配,并不能很单纯的去看待,且这个时候跟后世宋明时期的礼教严苛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社会形态。

谢琊自己是希望能一生一世一双人,但问题是,连他自己现在都不敢肯定,在必要的关头他会不会为了家族放弃自己一直坚持的理念。

为了能对自己的人生有支配权,谢琊想尽办法的提高自己在家族中的重要性。

被这事儿一打搅,谢琊本来挺高兴的心情瞬间就淡淡的了。不过还好,第二日出窑的结果让他重又高兴起来。

这一次出窑后清点,得到的完整且质优的物件不少。

首先清点是孔道长的作品,六件器具完美而精致,是一套的宴会用具,乃是江南大族周家定制的样品。另有三件给谢琊捏制的青瓷倒流香塔,外形古朴颜色清幽,是修道人士最为喜欢的那款。

第二个清点的就是谢琊跟小道童的五件倒流香塔。其中三件堪称精品,一件为上品,另一件在烧制过程中产生了窑变,且变得不太有美感,视为中品。

而后是其他道士烧制的各种形制的器具共计二十八件。成功出窑的十九件,另有九件或裂开或色变。

但就总的数量和质量来讲,他们这一窑已经是难得的成功,至少从价值上来说,孔道长的那一套精品获得的钱财,足够他们全观上下三年的开支。

谢琊将孔道长烧制的三件倒流香塔取了两件,给他剩了一件。之前刘苏儿上来时便带了一盒塔香,此次取了那倒流香塔各两只,点燃塔香之后,须臾,烟雾便从烟道处袅袅而生。

这次用的是孔道长烧制的清荷鱼戏香塔与谢琊烧制的仕女浣纱香塔。

清荷鱼戏香塔放塔香处是荷花的莲蓬位置,烟雾顺着荷花根茎流下,于莲叶和鱼嘴处生出,刹那便让这座香塔“活”了起来。

而仕女浣纱的香塔却是点燃在仕女身边的木桶处,而后顺着水中飘荡的轻纱一路袅袅,烟雾腾空而起,将仕女也纳入其中,便显得仕女宛如雾中仙子一般。

清荷鱼戏遍体都是青色,唯有鱼头鱼嘴处有一抹丹红。而仕女浣纱大体的颜色也是以青色为主,却又多了些许渐变,至水面轻纱飘荡处便近乎是一抹淡青,加上烟雾的熏腾,更如同青色江水水面雾气缭绕。而且仕女的面部也做了点翠处理,眉黛唇红,两颊微粉,便是头上的钗环也是金红二色点缀其上。

孔道长并非食古不化之人。他虽然很满意自己的作品,但是对谢琊和小徒弟做出来的香塔也是赞不绝口,言到若是送给世家女郎用,此物自然比他那三样更合适。

旁边擅木工的那位道长目光灼灼的看了好一会儿,心里冒出个主意来,却谁也没给说,打算回去试验之后再做决定。

伸了个懒腰,谢琊愉快的将剩下的几件香塔打包,打算再住一晚,等明日就下山去。

他也没亏待小道童,特意让布生拿了片金叶子给他,让其收好,说是这次的劳务费和赏钱,以后再有需要烧制的此类物件,便都交由小道童去主持。

小道童拿着金叶子的手都在颤抖,他打小长在道观,何时见过这么多的钱财。这片金叶子虽然是谢琊为了讨好他阿娘跟阿姐,特意让人制了模具倒出来的,可终归是真金,可以换取十贯铜钱了,十贯铜钱足有万枚。

孔道长结果弟子递来的金叶子,想了想,收入自己衣袖中。

他是一观之主,纵然是方外之人,也要考虑徒弟之间的情绪。谢琊高兴起来就失了分寸,他却是需要来平衡一下才好。这金叶子他告知归于观中公用,但作为此次协助谢郎君的奖励,孔道长给了小道童二十枚铜钱,并许他跟着大师兄去集市游玩一天。

“以后你若是有什么想做的,便可直接告知为师,若是能行,便可放手去做。”孔道长当着徒弟们的面如此许可,并对其他人也是一个说法。只要能用自己的本事换来实际的收入,不论多少,都可自主。

此言出后,对小道童暗自羡慕嫉妒的师兄们心里也好过了些。他们一个个都藏着口气,想要在谢琊面前露上一手,便不是谢琊,是其他世家的郎君也可,终归不能他们这些当师兄的还不如师弟。

小道童笑得见牙不见眼。他不是没下过山,但都是跟着师兄们急匆匆去,急匆匆回,手里也没钱财,最高兴的一次,就是师傅带着他下山办事,路上给买了个小点心,他都没舍得独吃,回来之后跟小师兄分享的。

这次也不例外,他拿着钱就去找了小师兄。

“师兄,你一半我一半。”二十枚铜钱分为两份,他拿着属于自己的是个铜钱笑得可开心了。

他小师兄原本眉目暗沉,在看到他的时候还有点想要关门,结果没想到小师弟居然这么单纯的跟他平分……

“你傻不傻。”他手轻轻抖了一下,将自己面前的是个铜钱收起来塞到师弟的手里,“我听三师兄说了,下次他去市集正好能碰上夏日集会,听说还有杂耍可以看,你跟着三师兄去,路上有用钱的地方呢。去了山下,遇到甜水摊子,切不可忘记与三师兄买上一碗。”

“师兄不去吗?”

“我?不去,我还要努力钻研。”小师兄瘦削的脸上微微勾起一点笑容,一闪即逝,“你已经可以独自烧窑了,师兄还不成,所以师兄得努力,不能被你丢下太远。”

世人皆道人都有天赋,或许是真的。小师弟虽年纪不大,可做东西十分有灵气,平日帮师傅捏制器具时便能看出一二。这一次脱离开师傅后,更是展现出了属于他的天赋能力,谢郎君果真眼光独到。

承认自己不如师弟是很痛苦,但也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痛,相反,想通这一点之后他反而感到一身轻松。如论塑形他不如师弟,但论配色,他却觉得自己或许还有那么一两分得意。

谢琊第二日下山之后便给杨四郎送了请帖,请他过府来赏香。

杨四郎来得极快,还带了个朋友,广州来的毛家郎君。

谢琊并未责怪他私自带人来,反而很热情的招待了他们。

毛家郎君祖籍便是广州,现在广州刺史邓大人就是他姨丈。杨四郎跟毛家郎君是生意上的伙伴,他想要在两广之地做熏香的生意,便避不开地头蛇世家的挟制。更何况杨四郎还想要跟交趾那边做疆域外的贸易,这毛家就更是避不可避。

毛家郎君自有便多有仰慕中原的名士风采,然而世家之间还要分隔三六九等,更别说他们位于南蛮荒芜之地的富贵家族了,在真正的大世家的眼中,他们不过是些暴发户土包子而已。

谢琊是世家子中的异类,估计是他谢家本就是汉末才兴家的缘故,对于世庶之分并没有千年世家那么坚持。但也仅限于此,若是谢琊真的对那些庶子太过礼遇,极有可能连他也会被排斥出世家圈子的。

所以当毛家郎君跟着杨四郎进入谢园,看到依旧惬意靠坐于软榻之上的谢琊时,心里也并没有太多其他想法,反而第一时间被谢琊越长越俊秀的脸给吸引住了目光。

相较于谢琊天然去雕饰的装束,杨四郎还好些,毛家郎君又簪花又扑粉的样子,很让人辣眼睛。

然而谢琊早被世家子各种辣惯了,毛郎君也就稍微黑了些,长相还挺帅气的,如果不做簪花打扮,绝对是阳光小帅哥一个。

“十二郎,你说有新奇的小玩意儿可看,快拿来开开眼。”

杨四郎是个不客气的,坐下来就开始嚷嚷。他来时也带了些吃的过来,都是市井常见的小吃点心,不过府里自己做的更加精致好看而已。

谢琊也喜欢杨四郎这样不做作的性子,哪怕对方是做给自己看的,相处起来也比事事都要斟酌合适不合适的强。

毛郎君略显得有些局促,不过在看到谢琊的笑容之后,突然便觉得心安了。

他自知自己打扮有些不伦不类,但是江南之地,世家郎君簪花是潮流,他想要融入进来,便是不喜也只能强迫自己去适应。

谢琊也没多说什么,让他们坐下后,示意布生去将楼阁四周的竹帘放下来。

“这倒流香是赏烟雾和香气,若是有风便不可赏。”

谢琊这个竹楼临水而建,若是不放下竹帘,凉风习习最是怡人。

刘苏儿先将孔道长烧制的青瓷香塔取出,点燃塔香之后,便在一旁弹琴助兴。

这一只倒流香塔是取的流水曲觞的一段,烟雾顺着沟渠流下,于每一只酒盏处冒出缕缕青烟,而沟渠之上也有烟雾却蒸腾不散。

“精致,漂亮!”杨四郎简直喜出望外,他就知道十二郎让他过来看的东西一定是宝贝,“这等倒流香最适合贵人宴请宾客时使用。香气比线香稍微浓郁一些,但比香炉中的熏香要浅淡很多。这是木质香气,沉香用得多一些吧?”

谢琊点头,对杨四郎的嗅觉也是很佩服的,他于此道有些天赋,嗅觉很敏锐,基本上一闻就知道大致的香粉组成,但奇特的是,他能嗅出来却配不出来,经他手合出的香粉,总让人熏得头晕。

“还有一只,不过要等晚些时候,这香散尽了才好重燃。”谢琊又转头问了毛郎君下午可有事,如没什么事情待办,可在他处玩耍,待得晚间用过晚膳再回去。

毛郎君当然求之不得。他自来永嘉也有一旬多时间,去过好几家郎君府上,也参与过几次郎君间的宴请,然而总有种格格不入之感。可今日在谢琊这里,明明谢琊也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就听到杨四郎一个人在喳喳喳,可偏偏就能让人感觉到惬意自在,似乎你如何做都不会让主人生厌,而且吃食和饮茶上几乎都是偏着他的喜好来的。

毛郎君悄悄的看了谢琊两眼,这才明白为何杨四郎对谢琊谢十二郎如此推崇。难怪那些郎君们宴请的时候都会给谢琊送帖子,得知他不去还会长吁短叹。

他们是吃过午饭才来的,聊了一会儿之后,谢琊好奇的询问毛郎君有关广州那边的诸多事宜。

“我听人说你们那边吃果子吃乳酪都是用的透明的琉璃碗?”

“是,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用,那东西烧制复杂,且很容易碎,所以家中所用大多还是以瓷器为主。”毛郎君暗暗记下,打算回去就让人搜罗一套透明琉璃用具给谢琊送来。

“当年我也曾让人烧过透明的琉璃,但是制成圆镜还成,想要做成用具却始终难以成功。若是毛郎君有不用的匠人,可否与我几位,我想要做些东西,需要此物。”

谢琊顿了顿,又道:“也不是白得你的人,若是真做出来了,你与我均分所得,可去官府签订文书契约。”

“区区两个匠人,郎君若是需要,某回去之后便让人送来。”

“不可。”谢琊却摇头,“我所想要制的东西到时候是要卖钱的,不能白白占你便宜。若是你不愿意,那便算了。”

毛郎君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跟谢琊交好的机会,而且谢琊明言这东西能赚钱,岂不是摆明了送钱与他,他自然不肯均分,只说占两成便好。

谢琊沉吟片刻道:“如此也可,此物做出之后,我意送两成与官家,一成与慈恩寺萧小郎君,再与两成于你,剩下的五成我占其三,还有两成需分润于销售之人。”

毛郎君一听,顿时坐不住了,赶紧到他只需一成,多的一成可献于官家。

“你别担心,这只是个小生意罢了,与官家只不过是当初我跟官家打赌输了,答应替他找个来钱的渠道。”谢琊知道毛郎君是吓着了,但细想,若他真与官家相同也是不好,于是又道,“若你实在觉得不妥,不如你要一成五,官家两成五如何?”

“大善!”毛郎君喜出望外,没想到只不过来赏个香,居然跟谢郎君做了交易,还跟官家有了这点子关系,若是他家长辈知道,定然会大大赏赐于他。

“十二郎,那我呢?”杨四郎可怜巴巴的贴了过来,一脸的哀怨,“我与你相识再先,你都不肯与我有这等便宜。”

谢琊笑着啐了他一口:“你那制香的生意还不够你赚的?这等事情你是插不上手,不过若是你的制香生意发展得好,说不得也有要拜托你的。”

杨四郎自然不会强要谢琊把琉璃一事跟他合作,只是下意识的就搭了这么一句话,没想到谢琊还真的有其他的想法。

“如此便说定了,若是我制香的生意铺陈出去,日后再有这等好事,十二郎切莫忘记我。”

一个半时辰后,三面通风的竹楼中已没有了之前燃香的味道。

谢琊这次给他们看的依然是上次在道观中试过的那尊仕女浣纱香塔。杨四郎不愧是个做生意的人,开口就说这东西若是卖给女眷定然价值不菲。而且这次燃的塔香不是上次的塔香,内中乳香更重几分,燃后的烟气中带着淡淡的清甜气息,却又不显得过于甜腻。

“这一批的塔香配比中乳香最重,木香次之。苏儿还做了一种果香的香片,放置在随身的香球中,行走之处便有几分果蜜的气息。”

刘苏儿已经将包装好的各种香片塔香各取了一份出来,摆放在矮桌上供杨四郎品鉴。

于香道,毛郎君并无太大了解,但是不妨碍他喜欢倒流香的烟气意境。

“过些日子某便要回家,可否求一份倒流香与某带回去让家人也赏鉴一番?”

“自然可以。”谢琊偏头看向刘苏儿,苏儿乖巧从身旁捧起一只雕花精美的木箱于毛郎君面前打开。

木箱中放着的,便是两套倒流香香具,木香乳香各一,还有两只镂空雕刻的精美香球,为女子压裙所用。并有一小盒规整的香片,是专门为香球配备的。

毛郎君目光含笑,举杯谢过十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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