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琊郁气难解的时候,第二场辩论开始了。
替代孔道长的马道长表现十分突出,他对道经和丹药方面的认知是谢琊从未见过的,而且马道长还能从丹道论及人道,乃至天道,可以说嘴炮级别臻至满级。
与他辩论的人,稍不注意就会被他带偏,偏他自己还能切入回主题来。
“此人修习过诡辩之术。”谢维旁观一场之后笑道,“孔道长是个务实的,他师兄不同,合该他师兄出这个风头。”
所幸孔道长本来就不太喜欢跟人辩论,若不是给谢琊扎场子,他是绝不肯下山的。不过孔道长的几个徒弟中,有两位对此十分感兴趣,求了师傅许可,场场皆道,回去之后学给师兄弟们听,也是说得有模有样。
孔道长自己不喜但不拦着徒弟,还很高兴徒弟们比以前活波多了,山上也多了几分人气。
马道长借住在山上道观,平时也会指点一下几个师侄。又因他小小的出了一把风头,前来道观寻他的人也多了起来。人一多,看陶器的也多,偶尔还会自己上手捏一个,总归是要给钱的,这样算下来居然一月就比之前半年的收入还要多。
晋时郎君虽有门户之见,却对百工农业的接受度比后世要高,自己制笺,制笔,制陶者还会被恭维有情趣雅兴。
谢维就在学制笺。
教谢维制笺的是本地的一位名士,四十许,家中只一妻,无子。人都劝他另娶一妾生个儿子,他不乐意,说老妻陪他二十多年,无子是他的命,怎是妻子之过?被人叨得烦了,就带着妻子搬到青石山下的竹林结庐而居。现在所居的竹屋,还是几位好友使人为他搭建的。
此人喜欢读书制笺垂钓,偶尔得了一尾大鱼,便领着妻子上谢琊处蹭饭。谢琊还在泽园靠近塘尾处给他们夫妻留了一间小院子,三间瓦房,使其可以从容过冬。
谢维休假在家,每日除了研读书籍外,便是跟几位本地名士闲聊,最近迷上制笺之后,每日都要去小工坊里转上半日。
顾氏挺着肚子小心翼翼的过了两日,见着丈夫对她与往日无差,心里大安之后,行事便嚣张了两分。
谢维爹娘难得看儿媳妇这番做派,干脆借着访友之名出去转悠了,留下大儿夫妻俩单过。
“大郎君到底是何意?”刘苏儿不太了解谢维此人,对大郎君于顾氏的隐忍有诸多不解。
“等着看吧,我大兄向来就是那种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不留后患之人。顾氏现在依仗的无非是肚里的孩子,但是最可靠的是孩子,最不可靠的也是孩子。我谢氏资产丰厚,便是养一个闲散郎君也是无碍的。”
谢琊是觉得罪不及子女,但若是顾氏想要借着孩子拿捏谢家,也必然不可能让她如愿。
时间过得极快,十月初一这日,教长如约而来,作陪的吴家郎君和顾氏两位小郎君皆带着友人前来。
辩论大会现在已经传扬开去,从第二场开始,便有他处的郎君名士前来观战,还有人扭着要中途加塞。
加塞是不能加塞的,但是开个延伸的小会还是可行。永嘉本地的郎君正好也借此可以结识他地的世家郎君,这也是扩展人脉的一个重要途径。因此起头的谢琊便得了诸多郎君的好感,接二连三的下帖子与他,希望他能参与自家举办的小会。
谢琊就一个人,分身乏术,自是不可能所有小会都参加,只选择去了几个相熟的郎君处,吃吃喝喝一顿胡侃忽悠,还真被他忽悠去诸多人。
谢维所交的郎君多是世家中掌权的继承人,或者是已经出仕的,他们所谈之物跟那些小郎君又有不同,但也没有过多涉及时政,只对北伐一时展开了几场讨论。
这些人讨论的过程和结果,自然也被私下记录下来,各自送去相关人士的案头。
不过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出格的言论,再说了,年轻的士子郎君中出名的也不多,大部分人都是老生重弹,也就站个队而已。
今日这场聚会没放在酒楼,而是选在了杨家提供的大园子里。能进入杨家园子的非富即贵,普通人是没法参与的了。
谢琊跟在萧小郎身后就坐。
萧小郎年纪比谢琊小,但是现在身量比谢琊要高,不过两人同样瘦削。
常年研读佛经,萧小郎的气质带着佛门的淡然和禅意,目光深邃,见之使人心静。而那位教长则一派仙风道骨,排场不小,信众众多。
谢琊向那位教长见礼,教长端着硬生生受下。原本吴家郎君他们以为谢琊会因此生气,哪里知道谢琊丝毫不恼,见礼之后便回位置坐下,似乎只是单纯的完成礼节而已,对教长其人并不看重。
他如此行事,在教长那边人眼中看来就是无礼,但是在中立者和世家郎君这边人眼中则是教长那方太过骄横。要知道五斗米教虽然信徒众多,但是其教宗并不受朝廷看重,论地位自然是不可能跟谢家郎君一般看齐。谢琊与他见礼,多少对方也该回礼,而非现如今这般摆着架子。
当下便有扬州而来的郎君轻笑摇头,看吴家和顾家的人也多有不屑。
吴家郎君眉头微蹙,面色虽然未变,但眼底却多了丝凝重。
吴家人信奉五斗米教多年,几代人都是其信徒,但是信教尊重教长并不意味着他们就真的敢将教宗抬到比世家地位更高的位置上。
自谢琊之后,其他大世家的郎君对那教长都少了几分尊敬,平和的抬抬手,骄矜的至多点点头,世家郎君将他们的态度摆得异常鲜明,也让跟随在教长身后的本地豪族郎君们脸黑了一半有余。
萧小郎待到教长入座之后,才朝对方合什唱了个喏。他虽未正式出家,但精修佛理这么多年,自己心中已经完全将自己当成了佛门之人,对道家自不可能低了身份态度。且两人今日是辩论双方,他若是放低了姿态,传出去怕是他师傅也不肯再认他这个弟子了。
教长很是气恼,他在三吴之地经营许多年,被教徒捧得高高的,便是豪门富族也多有他的信徒,今日被谢琊领头的郎君们扫了颜面,这心里头的火窝在心窝子里烧,烧得五脏六腑都疼了。
他虚虚的看了谢琊一眼,心中冷哼,拂袖坐下。
谢琊正打算跟萧小郎说几句话,突然耳边传来系统的声音。
“你说他身旁那个瘦小的道士就是炼制那颗珠子的人?”谢琊闻言一惊,双目凝神看去,只看到那人蜡黄的一张脸,瘦小的身体裹在八卦衣中,看上去跟行将就木一般。
“那珠子上留下的气息跟此人一样,你可试着去打听一下,看这个人是不是很擅于炼丹。”
这次因为要避嫌,所以马道长没有参加辩论,但是他坐在人群中,跟师弟和其他几个道友在一起观战。初一见那蜡黄脸的道人,马道长心里就咯噔一下,眉头微微一抽。
“师兄怎了?”孔道长正在给几位道友安利倒流香塔,突然看到师兄目光一凝,他下意识就想回头,却被马道长一把抓住手腕。
“你做你的,看甚看。”马道长不但不许孔道长去看,自己也收回目光,嘴角带笑的看向他们中间正燃着香的香塔。
那几位道士皆非五斗米教的传道人,对这个三吴之地兴盛的教派并无太多感觉,只借着这个机会跟老友聚聚而已。见马道长脸上微变,再看看那五斗米教教长身边的人,有两人眼中掠过恍然。
他们与马道长相识时间极长,从六七岁道童之时便认识,自然是知道马道长师门的旧事,那个蜡黄脸道人就是当年被马道长师傅逐出门的。孔道长是后来出的家入了门,他入门时此人已经走了两三年,平日里也无人再去挑当年之痛,是以孔道长并不知道这蜡黄脸道人跟本门的关系。
马道长与谢琊的私交并不为人所知,外人只知道马道长是被孔道长举荐过来的,那道人自离开之后也没跟旧日师兄弟有过联系,自是不知道孔道长跟马道长是师兄弟关系。毕竟马道长的师傅擅炼丹,而孔道长却是个烧陶捏瓷的。
另一边,谢琊得了马道长私下的传信后,便让布生去打听情况,又使人将此事告知了兄长谢维。
谢维早先的布局已经差不多,只是不太清楚他们是如何跟司马家那两兄弟联系起来的,这会儿得知蜡黄脸道人的长处,便明白了关键支点。
“司马丕沉迷炼丹嗑药,若是五斗米教的人抓住这点,让那蜡黄脸道人与司马丕相交也就说得过去了。”
“这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现在的官家喜欢佛教,而司马丕信封道教,等到司马丕真的上了位,他五斗米教说不定还能得封国教。”谢维轻笑,“这道人打的好主意,那三吴之地的豪门富族也是如此想的吧,从龙之功足以使人眼迷心乱。”
“有这个想法,也得有这个实力才行。”瘦削白皙的手捻起一颗棋子,落于盘中,说话之人声音如若清泉击于石上,甚是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