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琊到金陵城的时候,陈小郎君早早的就在城门口的茶肆等待了。

看到又胖了一圈的陈小郎君,谢琊摇头失笑,跟萧小郎道了声歉,目送他们离开,自己则带着布生上了茶肆与陈小郎君见面。

“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死守在永嘉那地儿呢。”

陈小郎君这几年越发的跳脱,成亲之后也没个成熟稳重的样子,倒是体型越发沉稳了。

“看得出你夫人的手艺又好了不少啊。”谢琊打趣道,他们几个交情好的都知道陈小郎君的妻子擅易牙之术,私下里小聚时,好些菜都是其妻子亲自下厨做的。

陈小郎君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我文采不如你,实务不如桓五,可你们俩的妻子都不如我,哈哈哈。”

谢琊翻白眼:“小弟尚未娶妻。”

“快了快了,你这次来金陵以为还能躲得过?我可私下跟你说,太后与长公主都跟各家夫人打了招呼,务必要给你找个如花玉人。我听说庾家姐妹和桓家的小娘子都心悦你,还有崔家娘子,若非你一直不点头,崔大人肯定愿意把女儿嫁给你。”

陈小郎君看着谢琊皱眉,也跟着皱起眉头:“怎么,你还念着萧家二十三娘?我跟你说,那萧家二十三年至今未定人家,怕是嫁……”

他话还没说完,便让谢琊扔了颗豆子砸中唇舌。后者接住,嚼吧嚼吧给吞下肚。

“好好一小娘,名声就是这么被你们这些登徒子给败坏的。”谢琊是真有些生气。

“行行行,我不说了还不成?从小到大,你就护着她,偏又不肯去上门求亲,再拖下去,我跟你说,那得成老姑娘了。”

陈小郎君在仕途上混了几年,油滑不少,可对谢琊还是一片赤诚,这话他也就在谢琊面前随意说,真走出去了,陈小郎君外号小滑头可不是说假的。人不可貌相就说的他这种人。

谢琊要说对哪家的娘子有印象,举得出的还挺多,但是要说愿意娶哪家小娘子,他还真一个都不愿意。但是非要在里面选一个的话,他可能应该大概会选二十三娘。

不是说他就喜欢二十三娘,而是两人这些年书信往来,互相了解比较多,很多想法都能想到同一个点上去。而且谢琊并不是那种特别看重相貌的,二十三娘又不是歪鼻子小眼睛,脸上的瘢痕据说稍微多扑点粉就能盖住了。也不知道是谁那么恶心人,还在外面传二十三娘丑无盐,人家小娘子又不可能为了自证清白就天天在外抛头露面,是以干脆就不理不睬了。

“诶对了,我听我娘子说,萧家这次过年也要来人,好像是萧家嫁过来的那两位女郎要随夫婿回金陵,顺带聚一聚。当然了,免不掉又是一年一度的相亲宴。”

陈小郎君跟他家那小娘子别的爱好没有,打听消息这一点简直无人能出其右,这些年谢琊对金陵城大小事情不落,全是这两口子的功劳。

看得出谢琊是真心对小娘子们不感兴趣,陈小郎君也没再说啥,转头议论起前几日的北线大捷。

自广陵那一战打过之后,历史就跟谢琊了解的有了极大的不同,可能不会再出现的淝水之战飞了,却多了个平康大捷。前燕的军队想来啃一口东晋的肉,然而肉没啃到,牙被崩掉了好几颗。如果不是因为冬季到来补给难以支持,说不准一鼓作气收回洛阳都是可能的。

然而虽没有再将东晋的版图扩大,可北线往西北方推了数百里,跟桓家主镇守的边线连系到了一起,战力又强盛了不少不说,前燕还因为这原因受到其他几国的围攻,自顾不暇也就不敢再来犯了。

后赵倒是沉得住气,守着疆域往北扩张了些,却不会轻易跟晋军交战,看上去有些相安无事的岁月静好,而实际上两边的局势一触即发。

“朝廷现在争议颇多,年轻的官员想要一鼓作气攻下洛阳,年长的想要安安稳稳过完这一辈子。”陈小郎君放低了声音以极轻的耳语般的音量跟谢琊道,“官家站前者,可太后和褚大将军站后者。听说这几日宫中不太平。”

低声而快速的说完之后,陈小郎君拉着谢琊起身,要带他回府一醉方休。

“先不去打搅你了,我还得去主家给长辈问安,等过两日约好人出来喝酒。”

谢琊带着布生回去了乌衣巷,给叔祖等人见了礼,用过晚饭后才赶着闭城门之前出了城,回去泽园。

“郎君,热水已备好,可否要唤人来为郎君松泛一下。”

坐了几天的船,回来又应酬了这么大半天,谢琊也实在有些疲乏,让人找了技艺好的女婢过来给他按摩了一番后,还是布生将谢琊抱回房间休息的。

第二日,依然晴空艳阳,丝毫没有冬日的阴冷。园中红梅花开得艳丽,谢琊便让人折了一支插在屋里,他席地而坐,对着园外大泽弹了个尽兴。

飞檐之上有比丘听到琴声,笑曰:郎君终于回来了,怕是这里又该热闹起来。

果然,还未等有两日功夫,来飞檐论经拜佛的女眷们就差点挤满了园子。沉寂年余的流觞园也热闹起来。

谢琊从扬州带了个歌女一同上京。此歌女在扬州城并不怎么出名,是太守之子养在外面的女伎,此人幕谢琊颜色,居然直接送了女人,真不知道脑回沟是怎么个构造。反正谢琊当时本不愿收,那太守之子却道若是谢琊不收,转头就将她赶出去。

没奈何,谢琊只能让那女伎跟随他们一同来到金陵,打定主意干脆借花献佛,将这女伎献给官家好了。

他没有不清醒到要放了女伎自由。这年头,良民的日子都不好过,更不用说乐籍女。谢琊让她入宫给官家做个弹琴唱曲儿的乐女,说不得那日便能得了恩宠放她出宫配人,也好过沦落风.尘。

今日是女伎第一次在诸多郎君面前唱曲儿,有点紧张。然而她抬头就看到坐在正位的谢琊,目光清朗,笑容灿烂,这一颗心竟渐渐平复下来。

吴女唱吴音,婉转而多情。

来赴宴的郎君们也不是没见识过扬州歌女的唱腔,但是此女唱曲跟寻常女子有不同,他们形容不出来,却不代表体味不出来。

“二郎,琊听说太后今日心情不畅,此女唱腔清幽柔婉,不若让她去宫中给太后解个闷?”

褚家二郎君其实论辈分还比谢琊要低一倍,但年纪却稍长数月。两家不是姻亲,谢琊也没摆叔叔的谱,倒像是哥两好一般低声征求他的意见。

褚二郎的祖父是褚大将军的从兄,他在这一辈中算有些天分,是以被接到褚大将军府随其他郎君一同学习做事,在太后跟前也是能被叫得出名字的后辈。

“善。”褚二郎点头,“今日回去琅便去安排,只是十二郎你真要借褚家献人?”

“若是我自送去,只怕又要被大人们骂做不做正事了。”谢琊露出一副头痛的模样,呲牙咧嘴原本是很丢份儿的做派,然而谢琊做出来却让人忍俊不禁,“这也是友人送与我平日消遣的,你可知我素来不喜,让人小娘子白白在我这里蹉跎了年岁,倒不如去太后跟前博个前程,哪怕以后配出去,也是她的造化。”

大家都知道谢琊心善,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他倒是更善了。

夜里,诸位郎君回转之后,谢琊招来那女伎,将自己的安排告知她。女伎没有任何表示,只伏身下去与谢琊行礼。

“你也无需害怕,太后是很和善的贵人,你只要安分一些,她不会磋磨你。我观你琴技唱腔已是极好,这几日.你与春容学习茶艺和棋艺。不要你多厉害,能陪着太后消遣即可。”

也是这时期的后宫不若后世那么森严,女官们的日子也不算特别难过。只要能捱到贵人恩赐,日子也能过得与寻常人无异。

原本谢琊是打算将女伎献于官家,是看到褚二郎时才临时改变的主意。在太后跟前当差,虽然难以一步登天,却更加平顺一些。总是他带过来的女子,能好好活下去就好好活下去。

女伎无声叩首,未几,在俯首处隐有几滴水渍。

让女伎退下去后,谢琊莫名惆怅,起身进了园子,漫无目的的顺着小路慢慢前行。

“布生,你说我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郎君怜惜她,给她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成与不成在于她,郎君何必自艾。”

谢琊没有开口,仰头看向天空,明灭的星子闪闪烁烁,偶有流星划过,谢琊双手合什无声祈祷。

布生很安静的站在他身旁。对布生来说,他此生最大的意义就是护卫并照顾他家郎君,虽死不辞。

没有让自己忧郁太久,谢琊第二日还要进宫面见官家,需得早些休息。

“好你个十二郎,我可是听说你那扬州来的女子是给我准备的,怎么突然就让你送去太后那里了?”

人虽还没进宫,但是官家的消息从来不滞后的。

谢琊被官家劈头盖脸的指责,没露出一点半点的担忧和惶恐,反而哈哈一笑,道:“琊不是怕皇后娘娘会生气嘛,突然一想,便是送去太后那处,官家你要听曲儿还不是能听得到。”

“哼。”官家瞪了谢琊一眼,“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啊?我该知道什么?”谢琊茫然无辜的看了官家一眼,“我前几日才到的,昨日请了圣恩,在家等待无聊,便让人召集了几位久未见面的郎君一聚,顺带让他们饱饱耳福罢了,我这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官家气呼呼的鼓了下腮帮子,拍了桌案:“我看你逍遥得很,几次让你出仕你都拒绝,喝酒享乐你倒是惬意得很。”

谢琊头痛的连连拱手作揖:“官家,琊真不是当官的料。我晋朝正是用人之际,该提拔那些能做事的,像琊这样的闲人,帮着官家找点乐子就很好了,其他的事情,真做不了!”

官家又哼了一声,看到谢琊脸上表情都纠成一团了,才满意的放过他。

“前些日子谢大人进献了一具手弩,说是你制出来,可有此事。”

“是,却是琊所为,不过这手弩奇袭还行,真近战却是难以御敌的。琊打算年后寻个时间往广州走一趟,为了自保才研究了下这玩意儿,没想到大兄就直接给我夺了。”

谢琊偷换了概念,将官家口中的谢大人换成了他大哥谢维,做出完全不知谢安也在永嘉的假象来。

官家也不戳破,坐下来享受谢琊的茶艺。

两人跟朋友似的聊了一会儿永嘉扬州等地的见闻,突然就听官家说他想御驾亲征!

谢琊差点没拿稳水杯,好在已经喝下去了,不然真会失态。

谢琊心里疯狂吐槽,官家他们司马家从西晋到东晋,他遍观史册也没看到几个有军事才能的,大部分早亡,还有好几个傻子。官家未必然也傻了?还是说有人在撺掇?

谢琊讨厌出仕就是这个原因,烧脑的事情太多,一个不小心就会踩进坑里去。

“官家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来?”谢琊知道官家能跟他说,肯定是在心里想了很久了,要打消官家这个不靠谱的念头不是普通的难度,起码地狱级。

“北伐收复失地难道不是应该的?”官家到底长大了,眉眼比幼时犀利了很多。盯着谢琊看的时候,那目光如小刀子,在他皮肤上冰冷的滑过。

“收复失地自是应当。琊的意思是谁跟官家提议让官家御驾亲征的?”

“无人,我自己想的。”

谢琊蹙眉,放下茶盏,抬头以很不赞同的目光看向官家。

“官家该听过,圣人言,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

这句话虽然是教导做人的道理和方法,但是在这个情况下,谢琊也觉得当用。

“北伐虽然数次成功,但是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结果会如何。北地混乱,官家若是抛下朝政而去主持北伐,那谁来主理朝政?或者说,官家愿意将权利放给谁?”

谢琊最后一句说得极轻,轻到如不凝神细听绝对听不到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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