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杨四郎则是双眼放光伸出两爪把那精油抓进手里仔细摩挲打量,目中炯炯精光让谢琊没眼看。
“这等好物之前掌柜的怎不拿与我?”杨四郎很生气,觉得自己被小觑了。
“四郎君你就是做这个,还需要老儿提供?”掌柜斜睨杨四郎,他虽不是专做香料生意,但也经营一部分舶来品,跟杨四郎算是半个同行冤家,这等好物,怎可漏给杨四郎知道,以后岂不是就没他的份了?
今日若非谢琊这等世家公子前来,掌柜的是决然不会露宝。然而他怎知道谢十二郎还是个童子鸡,看着神物跟看妖魔鬼怪一般。倒是便宜了杨四郎!
直到出了铺子,谢琊耳朵尖都还有些红。杨四郎跟在后面窃笑不已。
“不玩了,我要回去了。”谢琊懒得跟他多说,直接挥手告辞。走出老远都还能感觉到杨四郎那促狭的目光。
车行到市集口,听到有人在哭闹,谢琊敲了车辕,让小仆停下。
“前面是怎么回事?”
布生跳下车去打听了一会儿,回来说:“郎君,是南迁的一小族与本地世家吴家的争执。仆听人说,去岁那小族族长借了吴家一处庄园,说是给租子,今岁吴家收租,双方却对应收的钱数合不上。”
谢琊一听来了兴致,跳下车打算过去看看。布生不会硬劝郎君小心人群,只能紧跟着郎君生怕被人冲撞。
走得近了,谢琊就听到一人郎朗而谈,言中之意是吴家计算租子用的复利,而当初大家谈的则是岁利。
“若是岁利我租与你干甚?那么低的租子何处不能得来?”吴家郎君有恃无恐的斜睨那小族之人。
对方一族人数不多,且妇孺占多数,此刻与族长跟吴家郎君对峙的,是年约十二三的小郎君,看穿着便不是世家旁支出身。
谢琊对计算岁利并不在行,侧头问了布生后得知,这复利根本是高利贷的利滚利算法,而那小族族长所说的岁利则是银行年利率。这中间的差距已经不是普通的大了,若是按吴家郎君的算法来,今岁那小族所有产出全部交了租子还得倒贴。
这事儿不能轻易算了,谢琊使人悄悄去问那小族之人他们间可有契约,对方说当时只签了借据,并无注明是何算法,是以才有今日纷争。
在小仆去打听的时候,谢琊也从旁边人的议论中得知这吴家郎君是故意要侵占那小族财产才设下的套。吴家在本地是士族,加之扬州太守是吴家女婿,是以吴家郎君这是铁了心要吃了这笔。
谢琊心中不屑,却也要顾及太守几分面子,不能直接带了人走。可让他放弃不管,又不是他能做出来的。更何况小仆来说,那小族二三十人中十之六七都是妇孺,青壮大多留在广陵等地戍边。
就凭这个,谢琊就觉得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不过他也不是瞎管,上去之前便让人赶紧去找杨四郎想办法,若是这吴家郎君是个不要脸的,说不得就要杨四郎来调和一下了。
当时吴家郎君正打算让人强行拖了那小族族长去清点资产,却被人群中传出的声音喝止。转头一看,是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
少年外着宽袍大袖衫,内里玄色深衣,腰间系着的玉通透如脂,头上的玉冠也是同色。此郎君从穿着上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身。然而吴家郎君从未在扬州城见过此人,心中狐疑的打量了好一阵,才勉强行礼,问来着何人。
谢琊自报了家门,对方似乎有点震惊并且略微慌乱。不过须臾,对方就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上前想要跟谢琊勾肩搭背拉他离开此处。
“前些日子琊与郎君堂兄在永嘉一叙,言及扬州地灵人杰,今日倒是让琊开了眼界。”谢琊微微侧身,避开吴家郎君探过来的手。
这个吴家郎君跟信封五斗米教的永嘉吴家是本家,两个郎君是堂兄弟,只不过此郎君为长子嫡支在扬州发展,而永嘉那边的吴家是嫡支三房和五房。但是论容貌风度,两个吴郎君的差距就有点大了些。
暂且叫这位小吴郎君。
他听了谢琊的话,目光中掠过一丝不悦,整了整衣襟,笑道:“谢郎君可是误解在下了。”
谢琊没等他找理由开脱,直接道出来意。
“若是琊欲做个中间人,郎君可否给个薄面?”
小吴郎君皮笑肉不笑的偏头,片刻后才歪着脖子问:“谢郎君意欲如何?”
“适才琊让下仆算过,老丈等人是从去岁六月租赁郎君的庄子,至今年已有十八个月。之前约定收租时并未言明采用何种利率,不若头一年用岁利,后半岁按月复利计?”
这样一来,虽然比老丈他们计算的岁利要多一些,但是远远低于吴家郎君的复利,至少交完租之后,小族之人还能有裹腹之物。
小吴郎君目光森冷的看着谢琊,然而谢琊却微笑以对,看似单薄的身体如苍翠劲竹,任它风大雨急,犹自傲然挺立。
小吴郎君意欲再说什么,却听旁边有人道了一声“好”字,他恶狠狠瞪过去,却是自家兄长。
小吴郎君的兄长相貌略普通,还有点五大三粗的感觉,做事却比小吴郎君果断得多。让人取来与小族族长签订的契约,按照谢琊所说钱数交割后,便在证人的监督下降契约损毁。
此人也没与谢琊多说,更没有与其攀关系的意图,事情了结之后,便带着弟弟离开了。
“我说十二郎,你怎么……”杨四郎一直站在旁边没吭声,这会儿见吴家人离开后,才叹了口气,想说谢琊却看到他嘴角噙笑,似乎一点不在意吴家的威势。
“老丈,你们与吴家撕破脸后可有落脚之处?”
老族长双目有泪,连连摇头。旁边的少年搀扶住他,向谢琊道谢,并道:“得郎君好意周旋,交付租子之后尚余了些许,实若不行,我们可迁往他处谋生。”
谢琊想了想,指点他们去永嘉投靠自己的庄子,并说他大兄现在正在永嘉,且之前是驻守广陵的副将,若是他们前去投靠,大兄定然不会亏待他们。
老族长欣喜若狂,差点对着谢琊一躬到底,吓得谢十二郎躲闪不及险些折了腰。
就让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这样上路也是不妥,正好杨四郎也要回去永嘉,就顺路把他们捎带上了。
这边安置妥了小族众人,那边小吴郎君则对着他兄长发脾气,却被其兄狠狠扇了一耳光。
“你当街做此事已经违背了律法,旁人念在家族与姑父的面子上对你多有容忍,你却不知收敛。今日若是无谢琊出面,你是不是要逼死那一大族人?在这个关头你做这些事情,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他在房里来回踱步,依旧怒气难消。
“我吴二虽然做事不择手段,却也不会去做这样的事,如无人发难还好,若是有人拿此做文章,我就看谁能救你!”
“不过是谢家小儿,你怎么如此怕他!”
“哈哈,谢家小儿?”吴二一脚踹出去,把小吴郎君踹得站立不稳,撞倒了灯座案桌,“你此话若是被人听去,可别怪家族容不下你!”
谢氏一族屡建战功,前些日子还传来捷报,前燕军队也败于谢氏谢玄之手,由谢氏和褚氏镇守的北线现固若金汤,还隐隐有扩大收复失地的迹象,与此相对的是桓家,桓家主现在也卯着劲儿寻找战功,就是不想被谢家给压下去。
与那几个朝廷显贵的大世家相比,他吴家算个屁啊?
小吴郎君在本地是一霸,大家看在他家族和太守的面子上都敢怒不敢言,然而谢琊又不是你扬州人,人家在官家跟前也是说得起话的,更是谢家郎君,你在他面前摆谱,是老寿星嫌命长了?
着人看着弟弟,吴二整了衣袍,快步去找阿耶商量应对之策。
他今日虽然当断就断的应了谢琊的话,可到底这事儿要怎么善后,还得阿耶给个主意。
吴家大爷正跟两兄弟谈论此事,他们早已收到下仆的报信。
“我看无妨,那谢家郎君不是个不懂事的人,看他所做的决断便知他并不想得罪我们本地世家。如此,这件事就算揭过便可。”
吴家三爷是家族里首屈一指的智人,他既然如此说,其他几位兄弟自然同意。
“只是小六此次行事太过张扬,怕是入了其他人的眼。谢十二郎虽不与他计较,可等着与他计较的人不少,那些人等不到小六的手脚,估计会从小族之人身上下手,我们可助杨四郎一臂之力,送他们安然抵达永嘉才是。”
“三叔放心,此事侄儿亲去督办,定然不让其他家有伸手的机会。”
“小二做事一向仔细,此事你去是最好。顺便给我把小六带过去,让他亲自去与谢维将军请罪,那些租子按岁利收取,多余的呈给谢维将军,就算是我吴家与军士的一点支援。”
谢维可跟谢琊不同,那是有品阶有实权的,谢琊将人送过去托付给谢维,且那些小族中的青壮说不定正在谢维手下,他们自己去道歉赔偿,总比谢维秋后算账来得强。
吴二踟蹰好一阵,抬头看向他阿耶:“儿想留在谢维将军身边学习一二,不知阿耶和诸位叔叔觉得如何?”
吴二跟其他人不同,他从来就不赞同去依附琅琊王司马丕,在他看来,现在的官家还年轻,日子还长,就算有个什么,凭琅琊王那一心向道只求长生的做派来看,他那位置能不能坐得稳还难说。
当然,这也是吴二并不知道蜡黄脸道人的毒计。
听了儿子的话,吴家大爷看向两个兄弟,皱紧了眉头没有吭声。
家中子侄二十余人,有能力的不多,吴二算其中之一。只不过其相貌弱了些,是以在外人面前不显才能,但是他想要去谢维手下做事,传出去,本地世家难免不会以为他吴家偏向了谢氏……
“此事需得再议,你先去做手头的事,容阿耶与诸老商量后再说。”
吴二行礼退出房间,一路上脸色凝重,让人见之心悸。
“二哥,你说什么?让我去向谢维赔礼道歉?我不要!”
“此事是阿耶与叔父定夺的,岂是你不要就不去的?你去不去?若是不去,我便将你打得下不了床,让人抬着你去!”
吴二转着手腕,目光凶狠的看着弟弟,从头到脚巡视一遍,似乎在评判要如何下手才能让他躺着去道歉。
小吴郎君都要哭了,凭什么要如此待他?他不过就是心黑了点,手狠了点,他难道不要脸面?去给谢维赔礼道歉,传出去人家要怎么笑话他啊?他还能是扬州一霸?
谢琊并不知道吴家发生的事,做出的决断,他此刻正在船上拿好酒好菜招待杨四郎与他的友人,扬州太守之子。
“那吴小六其实就是个软蛋子。”太守之子喝了口小酒,笑道,“他无非就是仗着吴家是本地士族,仗着我阿娘心疼他幼时丧母,待他如亲子,倒是他那二哥是个人才,只可惜相貌不显,是兄弟中容貌最陋的。”
谢琊笑笑,晋人的“颜即正义”简直比后世有过之无不及,凡能有几分颜值的,世人待之都要宽容很多。那吴小六好事不做还能得了太守夫人疼爱,也无非就是脸好看而已。
“十二郎放心,此番兄随四郎一起前往永嘉,必然不让那小族人受到叨扰。”
能与谢家郎君搭上关系,太守之子求之不得,此去若能再见谢维谢大郎一面,那是更好不过。
“如此便托付给兄长了。”谢琊以美酒敬之,临了还让布生给太守准备了些礼物,当然,太守夫人也没落下。
对于谢琊的态度谦和礼节周到,太守之子是心仪万分,在回去的路上,不住与杨四郎说,这才是真正的风.流郎君,若是有幸能和谢琊把臂同游,他此生无憾。
杨四郎撇撇嘴,脸转到一旁,心道:你有本事当着谢大郎的面说这话,能竖着出府,我敬你是条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