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驶过国学,再拐过两个弯,不多时,马车便停在卢府门匾下。如姜管事所言,卢府就位于国学正后方,这边正门就对着国学后门,两个门只隔了三四丈。

只是,与方才经过国学门前的人声喧嚣不同,这条街倒是静静的,没什么车马经过。卢府门前也是静悄悄的,只门房得了消息,看见马车来了便开了门放车进去,没有什么大阵仗的迎接。若有很多人来迎才是奇怪吧,双方明明不熟识却要强作热络给人看,岂不尴尬。

卢府里也是安静的,只偶尔有疾步穿行在游廊中的下人,见了姜管事也都是垂头行礼,待这一行人走过了才继续着方才要去做的事情。

这里平静得就像往常一样,这陌生三人的到来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本该如此的,想来对这卢府里的人而言,陌生人拜访是一件不陌生的事,不过是陌生人对这卢府感到陌生罢了。

姜管事熟悉地带着几人在偌大的卢府中穿行而过,最终在一间屋前驻了足。他上前去叩了叩门,便垂首静立,可以清晰听见其中窸窸窣窣的衣袍摩挲声,而后门从内被拉开。

除了门边侍立的两个婢女,只见上座还坐了一位老人,须发皆白,估摸着得有七八十岁了,但仪态肃正,一眼看上去倒是比年轻些的夏侯先生更有精气神。

“老太爷,人到了。”姜管事把头低了更低,恭敬地对上座老人禀道。

卢老太爷嗯了声,摆摆衣袖示意他下去。门边两个婢女将三人领到屋内,夏侯先生隔了张茶几与卢老太爷相对而坐,少年与小姑娘则依次坐在了夏侯先生下首位置。

片刻,那两个婢女上前沏热茶,是刚刚好不烫嘴的温度,又摆了些糕点果食,想来是客人来之前早就备好了的。而后,婢女便悄声退到角落去,等着需要时再上前。

卢老太爷见几人抿了几口茶,放下茶杯渐渐舒缓了身形,便也放下手中茶杯,开口:“这路上可还算顺利?”

夏侯先生用枯皱的手轻轻抚着茶盖,他的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让茶水也荡漾出细细波纹,茶盖与茶杯沿发出细微清脆的碰撞声。他说话气息也不稳,喉咙里总隐约发出嗬嗬声:“你看我这不是还能好好的见到你嘛,哪有什么不顺利的。”

“我看你可不见得过得多好。我还不知道,你就是要面子得很。”

“你这老家伙,我当然过得好得很。”夏侯先生吹了吹胡子,重重放下茶杯,一只手去抓旁边少年人,一只手指了指下手的小姑娘,“我告诉你,我这两个外孙可都争气,从不要我操心的。有他们在,我可用不着发愁。”说着还拍拍少年的手。

卢老太爷定睛看了看两个孩子,眼神并没有因为松弛的眼皮变得柔和慈祥多少,反而是眼角那些细细密密的皱纹看着有些可怖。小姑娘被看得不自觉避了避视线,少年人没有避开,只是用手反握住其上那只大手,像是抓住了一块老树皮。

“你信上不是说,两个孩子叫夏侯安、夏侯宁吗,是外孙?”他抿了口茶,不再去瞧,语气平淡,“我连曾孙都有八个了。”

“跟他们母亲姓的。外孙怎么了,还不是一样孝顺。就你这张丑脸,子孙再多也肯定跟你不亲近,哪有我这两个贴心。”夏侯先生说着去回握少年人的手。

“去去去,你来我这儿不会就为了跟我斗嘴吧。这都二三十年没见过了吧,再不听到你的消息我都要把你给忘了。前天收到你的信还把我吓了一跳,以为出什么大事了,结果直接告诉我你要到中都府了,要我去接你,你还真不客气呀。”

夏侯先生见真把卢老太爷惹急了,却还是笑呵呵:“咱们谁还不知道谁什么德性,跟你需要客气什么,这次来本来就是想找你帮忙的。我这外孙想进国学求学,这中都府你也熟悉,就想请你帮我照拂一下。”

卢老太爷摆摆手,头也不抬道:“帮不了帮不了,别看我家正门对着国学后门,你想从这儿走后门进去也是不可能的。”

“我这乖孙可不需要从你这里走后门。”夏侯先生拍拍桌子,把卢老太爷惊得抬起头来。

“咳咳,那你要我怎么照拂,我就无权无势老农一个,你别指望太多。”卢老太爷绷着脸,也回瞪夏侯先生。

“你这老家伙天天想的什么不正经的,我就想要请你帮忙寻个住处、弄几个使唤人而已。”

卢老太爷闻言松了口气,却又反应过来再次瞪眼:“就这样,而已?”

“你急什么急,我还没说完呢,这不是还要送你点东西作交换嘛。”夏侯先生从身前解开绳结,把背后包袱取下来,宝贝似的摸了摸,迟迟不递出去。

“什么东西嘛,是不是你藏了好些年的酒方子,这次终于舍得拿出来了?”卢老太爷严肃的脸有些绷不住了,望着那个包袱笑意掩藏不住。

“酒方子别想了,都这么大年纪了就别想着喝酒了。就是一个残棋谱,知道你喜欢这个,还有我一幅画,再多的就没了。”

“画?哟,你这老家伙果然还藏了不少好东西,外面早都传闻你已经绝笔了,现在你的画都是千金难求呢。”卢老太爷迫不及待,伸手要接过包袱去,夏侯先生却是往怀里缩了缩,叫他接了个空。

两个老人吵吵闹闹推推搡搡,倒是活力十足。

最终,夏侯先生还是把酒方子交了出去,卢老太爷则大包大揽,连几人日常花销都接了过去。

卢老太爷吹了吹面前带些墨香的纸,整整齐齐叠好,小心翼翼收进袖中,这才笑呵呵抬起头来:“你就先在我这儿住几天,我找好了地方安排好人手,你们再搬过去住。”

夏侯先生板着脸叮嘱道:“你这老家伙办事可得对得起我这酒方子。”

“自然自然,你放心就好。”卢老太爷笑眯眯点点头,这态度却是叫夏侯先生脸更黑了黑,转头狠狠跺着拐杖跟着婢女向客房走去。两个孩子也忙一左一右跟上,偏头便瞧见自家外祖父微微勾起的嘴角。

卢老太爷看着那道佝偻枯败的身影,嘴角笑意渐渐敛去,他又看了看那两个挺拔身影,点点头最终却还是摇摇头,转身进屋去了。

……

卢府给三人安排了一个小院子,不是很大,但相比于行路途中的驿站酒肆,倒是格外整洁舒适。

箱笼早就送了进来,待三人简单收拾完,已经是申时过半。用过送来的晚膳,夏侯先生又去与卢老太爷说话斗嘴去了,可能是细细商议买房等事宜吧。而两个孩子行路多日,早已经疲倦不堪,待婢女备好热水,洗漱完就可以上床歇息了。

净房就在院子角落处,小姑娘洗完后,婢女便来唤少年。

少年人站在冒着蒸蒸热气的浴桶前,瞥了眼跟进来的婢女,把衣物放在一旁架子上,说道:“你下去吧,我不习惯人伺候,有事再唤你进来。”

那婢女十五岁左右,她看着面前背对自己,才与自己差不多高,似乎耳根还有些红的少年,笑着道声是,顺从地退了出去。

大约是害羞了吧。

净室内的少年人听着门关上了,这才开始窸窸窣窣脱去身上衣物。

只见黛蓝长袍褪去,素白里衣也落了地,内里露出的并不是毫无遮挡的躯体,入眼的是厚厚裹着遍布全身的泛黄粗布,只有些缝隙间看得见细腻的肌肤。

少年又一圈圈揭开身上的裹布。主要是腰间和胸前缠了许多,拉开得足足有丈余长,还有肩上腿上也紧紧缠了些,让肢体摸上去硬邦邦的。

一层层粗布揭下,露出了其下滑嫩柔软的肌肤,躯干也不再是直挺挺棱角分明的,可以看见圆润的肩头,鼓囊囊圆盘似的胸脯,纤细的腰肢,还有修长笔直的双腿。

分明是个少女。

在净室昏黄摇曳的烛光下,少女白日看着硬朗的五官也柔和了些。

少女将裹布堆放在一旁架子上,抬起小小足尖点点水面,让浴桶内泛起圈圈涟漪。而后她迈足进水中,将脸也埋进水面之下,用力揉搓,让水面荡起波涛来。许久,少女抬起头时,脸庞变得圆滑流畅,而手上多了一团胶状物。

她把束发解下,长发铺散在水面,落了些拖在地上。她取来一些皂角专心打理头发,被水沾湿的黑发变得柔软顺滑如缎带,不再是白日那般粗硬扎手的模样。

在袅袅雾气中,可见少女原本裸露的微黑偏黄、有些粗糙干涩的肌肤,在温水浸泡中慢慢变得白皙细腻,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在柔光下散发出动人的光泽。

待少女洗净全身,浴桶中原本清澈透亮的水泛起淡淡的黄灰色,像雨后缸中盛满的夹杂了些尘土的水。

而原本尘土满面的硬朗少年,则蜕变成现在亭亭玉立在水中的纤弱少女。

少女从浴桶中迈出,踏在地面,身上发梢的水珠汇聚成一股股,顺着那柔滑的曲线向下流,滴落在地上,滴滴答答伴着闷闷的赤足落地声。

她取过一旁的布巾轻轻擦拭水渍,用木簪先将湿发高高挽起,从干净衣物中取出其中夹着的洗得泛白的裹布,将身上各处缠得严严实实。待她穿上里衣再去瞧,还是那直挺挺的平板瘦削身材。

而后,她从衣物夹层中取出两个小瓷瓶。

一瓶中倒出的是黄褐色液状物,她将这液体推开抹匀在脸上颈部还有裸露的肌肤上,那一片白净便成了麦色。

另一瓶是白色粉末,她取一点抹在头发上,湿发便不再那么软塌塌的,稍稍蓬松有力一些。

她捏起方才卸下的那一团胶状物,低头照着水面往脸上堆,让颧骨下颌等骨骼处出现生硬的转折。她又略微修整一下五官,其实少女原本的样貌就英气十足,只是眼睛偏圆眉毛微淡,倒是柔和了眉眼鼻唇的凌厉。

已经花费太多时间了,借宿他人家中到底有些不便,可以注意到外面守着的婢女来回踱步声,大约一直在听这边动静。

只是净室中光线太暗,水面上的倒影也是朦朦胧胧的,只看得见大致轮廓,找不准细微之处的修改。只能做些粗略的易容,细看之下与白日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少女迅速裹上外袍,把换下来的衣物裹布卷起,夹在黛蓝色长袍里。

临开门时,最后对着水面照了下,还是不停顿地迈步推开了净室的门。

等在门外听从吩咐的婢女不时转头看这边,估摸着一刻钟都要过去了,还是没听见什么动静。

终于,听见身后传来推门的吱吖声,婢女忙转头,看见少年人束着湿漉漉的头发低头走了出来,一股淡淡的草木香随着他的走近扑面而来。

少年身着月白色圆领袍,沐浴后的肌肤泛着微红,脸庞颈部还淌了些水珠,在白色缎面上浸染出点点白梅。

他虽然微微垂首,却还是身姿笔挺,瘦削而坚韧,也已经隐约可见男子宽肩窄腰的身材了。

少年人五官精致漂亮,虽还带了些稚气,但眼角眉梢却流露出几分冷漠威压。

婢女愣了下,忽然意识到,眼前不是一个害羞的小少年,而是自己要听令的主子。

她忙正身行礼:“夏侯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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