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僵硬的身体慢慢松懈了,眼神柔和了下来,拳头也慢慢的松开了。沉默中,他抬起头,幽幽的说:“慧娟,算咧,算咧,你妈是为娃好,为娃好!爸没事,她要记示碗筷你就让她记去,只要她不嫌麻烦,垯个碗不是吃饭嘛!”

父亲的让步,让我更感觉到了母亲的强势。看着他清瘦的脸庞,无耐的表情,我的心里真像油煎一样的难受!父亲再不济,他也是个男人,是家庭的脸面,他总是为家庭的生存出过力,受过苦,不能因为现在没有贡献就成了歧视的对像!母亲也不能因为自己一点贡献就骑在父亲的头上如此行事。父亲接受了母亲的另眼强势,我却一万个不痛快。只是心里明白,再说,无非是在父亲受伤的心口撒把盐,让他痛的更彻底。我劝自己:人啊,什么最重要,自己的感受最重要,只要父亲能接受,你又何必以自己的价值观来要求母亲!只要不吵架就好。

母亲看着我冷冷的表情,一脸的不屑:“爷爷家,从蕞到大,真个是你爸的亲女子一个!看护的紧的!我是为娃好,又不是害娃呢,看你沃样子些!你爸都不说啥,你还瞅啥嘛!看崴的,本事大的,娘呀,才会到她妈跟前要欺头咧!去,有本事,你爷俩到,拿我回去,我回去了,也省得惹你一天着气!起开……。”母亲一把推开我,直径走进房间,把奶瓶递给了孩子。

“哎,哎,哎!半百岁的人咧,还吃醋呢!你总没说你沃样子,爷爷家,就像连谁打捶去家!你就是给我把碗记示呵,慢慢说,我思量我也能听懂么,何必么个样子!还嫌大女子说你呢。这紧亏是咱一家子到这达说话呢,要是有个外人,你看看多难看的!一个婆娘家把男人欺的住住的。就说nia谁一天给他男人把碗筷记示呵?记示碗筷沃话好听?给娃说个话呵难听的,可‘你爷水臭!’你迭有多香的!嗯,我就当着女子的面不说咧。我这瞎好到部队混咧几年,还不如你干净?你去堡子问去,他谁再敢说我不干净,你把鼓背到我芒上打!……”父亲紧盯着母亲一路霸道的样子,不紧不慢的说。

母亲听着听着“咯咯”的大笑起来,她抱起孙女,摇晃颠跑着,兴奋的说:“你爷干净,你爷干净,堡子谁敢说你爷不干净嘛!你爷那年轻着,一个白的确凉衬衫白天穿晚上洗,一天出门总连新的一样,人都说你爷最少有两件洋衣裳呢,给人说一件都没人信!干净,干净!”

看着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勾通,我真的不懂。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能笑出声,为什么那么大年龄了,一句话出口前不知道伤人与否。看着父亲那掰碎泡着说的态度,我似乎对他不愿意替我劝说母亲有了丝丝谅解。这样的劝说,开解的场景自己做过多少次,母亲哪一句听到了心里去?哪一件事情,能像自己一样坚持到底?无论做什么,除了迷信,不都是三分钟的热度,还要看心情。

“你都赶紧吃饭,吃完饭,我看书去家!”我抱起女儿:“欣儿,来妈妈给你喂饭饭!”

“好好好!你忙你的,你忙你的!娃给你妈,给你妈。”父亲满脸的支持

“可看书去,周末呢,总么说连娃耍嘎,看你爸来咧,也给你爸买个牙膏,牙缸的,你爸明个刷牙用啥家!么大女子咧,一点心都不操么,屋的事,都推到她妈身上,当甩手掌柜的呢!”母亲却极不情愿的冲着我大喊。

“你沃人些,娃看书要紧,买个牙刷啥时都能买的事么,急啥呢!”父亲坐在床上着急的喊。

“我看一时书,不想看了,再去买!”回过身的我不解的看看母亲,真想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拿啥买啊?”

母亲上前一步,温柔的拉住我的手,笑笑说:“看啥嘛,妈说不看咧,成天看书,把人一天窝到屋都发霉咧,去把娃抱出去耍嘎去,看娃一天不当的,总要妈妈呢,她妈一天不是上班就是学习的,啥时能连娃一天好好呆嘎嘛!听妈的,娃娃家见风就长,等娃大了,你想连娃亲,nia娃都不连你亲咧!走,去连你爸连娃耍一程去,才吃完饭,拿妈洗锅去!锅掌还没洗呢。”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阻止我看书,只是她的话让我对女儿多了几份内疚。看书还是哄孩子,正当我举棋不定时,房间里传来父亲的说话声:“哎!你这人才怪的很,你要洗锅洗你的锅去,娃连我耍的好好的,你非叫大女子过来哄娃弄啥!咱一屋都坐呵,都等着啃nia女婿家?”

父亲的话说到了我的心窝,我不由得瞪了母亲一眼,母亲不好意思的笑了,放开手,推我一把说:“去去去!赶紧去,你爸说叫你看书呢,你赶紧看书去!我不挡,我不挡!”看着母亲笑容,我感觉不到一点长辈的份量,更感觉不到笑容给人带来的舒心与正能量,只觉得一种轻漂漂的感觉荡漾在心头。

“你这人咋怪的很!大女子要看书是个好事么,单位不行咧,娃练练内功有啥不好?人有本事了,她走到垯垯都受人尊重呢,娃再能政府工作咧,不说咱生活有着落咧,光就是个脸面也好看吧?你看nia坡上老汉,老婆一天凭啥到咱跟前一天卖排呢?nia为啥就敢不蹬咱门?你么大年龄咧,么个道理想不明白?!……”

母亲拖着长长的声音不悦的说:“哎,都上班,有娃的人咧,一天成天看书,看书,身体不好,晚上再管个娃,睡不好,单位去又舍不得给自己买口热饭吃,成天给自己带饭。我嫌娃一天活的没一点年轻人的朝气,出门转腾嘎,耍嘎,晒晒太阳,连人说说话,人也就活翻咧,成天死守到屋,念一肚子书有啥作用嘛!女人家,一天把娃管好,把屋收拾好,男人到外头把钱挣上就行咧。凭啥?你说凭啥?他家要钱没钱,要房没房,啥都是儿连媳妇自己挣的,他家凭啥?就凭满库沃儿有出息?”

父亲猛然间大声说:“嗨!你像能知道么!农村人供个大学生就牛的连啥一样,儿再争气,瞎好当个官,一下子就给老汉,老婆把门面撑渣咧!连你一样么,你女考上大学,你看看你,到堡子涨的那样子!你思量老汉,老婆连咱一样么,还带沃老婆是个井底之蛙,眼睛只能看见碟碟大个天,不了咋能么牛的嘛!……”

母亲生气的吼:“我咋么个到堡子涨的!嗯,没话说到南墙根打个喷嚏比啥都强!我就能连她一样嘛!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眼里光是她家沃啥好,看慧娟连满库明明是一个学校,一个专业毕业的大学生么,慧娟给斌斌教咧个英语,nia就惊讶的,眼睛睁的么大的,问着说:‘慧娟也会说英语?我还当就满库会说英语!’‘咯噔噔’我就一肚的气,没见过么个人!井地之蛙不说,还没常识!……”

“哎,……,哎!你再能知道么个话些,你就好好叫你女学习,nia俩口牛气就牛气到他儿当咧个经理,不了,一天说话做事咋能横着走嘛。你女明个当个总经理,不说总经理了,只要职位在李满库之上,你看他老汉,老婆连咋么添你的勾子家!人沃,会怪了怪自家,不会怪了怪人nia!就怨你女本事不强,啥啥都不怨!”父亲的话就像刀子一样割的我鲜血直流,却无法出声。

“再包说咧,再包说咧,一天成天念书,成天念书,她妈一天连个老丫鬟一样把饭做上,把地拖上,衣裳洗上,娃哄上,有个啥成绩嘛!自己没本事,还怨我考试那一天早上可给她把娃么哄好,把她的瞌睡给打搅咧!那娃醒来找妈妈呢,我有啥办法呢!念书,你看就能念个明堂出来咧!……”母亲撇着嘴,站在房门口,一脸的鄙视。

“哎,哎,哎!”父亲急了不断的阻止:“念书沃事么,只能说尽力,人国家都是好中挑好的呢,没考上也正常么,看你把话说的!就算没考上,它只要学咧,肚子里就有东西,平时用的时候就连没学的不一样!……”

听到父亲的话让我又重新坐在了椅子上。我恨自己不争气,我恨每天总是晕晕乎乎,懵懵懂懂,两耳长鸣,睡不着,脑不清。手里拿着《公务员考试指南》,我希望自己能一举成名,为自己,为父母能迎得尊严与稳定的经济能力。告诫自己:努力吧,克服一切不适,给自己换取一点宽松的空间吧!人活着不就是一口气,一张脸吗?天天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咧,书光念到肚子也确实没用!没有个施展才能的平台,nia谁能看到你肚子去嘛!就看这一回公务员考试咋样咧,公务员再考上,就是真正的吃皇粮的人咧,你以后也就到雾俩口子面前能牛起来咧!人沃迭气要会迭呢,要迭到地方上!你女再给你这一回把气争上,我保证他老汉,老婆再不会是么个样子咧!咋?能用上你咧!慧娟?慧娟她就是傻着呢,她当她聪明,她就把人世间的道理没想清,总着气人把她没当儿女,你毕竟不是nia生nia养的,nia连你有啥感情呢?你混得了好了,你就是媳妇,是他家人!是他家人了就关心你,关心你?你真以为是关心,是你能给人能长脸,能给人带来利益!你混的不好,或者说不如她儿,那可就连旁人一样咧,甚至还不如旁人!”

父亲嘻哈的话,再一次给了我一种泰山压顶的窒息。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活在这样势利世间,真不如死了轻松。苦学也并不见得有成绩,没有成绩,会被自己的父母都踩到脚底,他们暗着嫌弃,明着辱骂;责备,鼓励无不是从他们的脸面考虑!看看空荡荡的书房,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临时的沙发床。透过隔断玻璃,我看见了客厅的沙发电视,餐厅的冰箱,桌椅,一切都是那么的崭新,虽然我知道它们都不值钱,都是城里人眼中的低档货,可是它们在我的眼里却都是宝贝。一件不起眼的家具,都包含着我与满库的汗水与欣喜。只是这时我,再看看这些平时珍惜的物件,却没有一件能留得住我的心!没意思,没意思!它们就像鬼一样缠着我,让我感觉不到生活的乐趣!突然,我觉得自己活着就像一架机器,一架只为了目标,责任而努力的机器,这个目标,这个责任,我为什么要那么执着,为什么非要让父母与自己一条心?玉立在哪儿,他活着还是死了,为什么他不来找我?为什么他不回家去?……。我的眼睛看书本的字,脑子却像放开缰绳的野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好象空洞洞的荒漠,寸草不生。父母的说话声似乎也被屏蔽了,一个字也进不到耳朵里去。

静静的,静静的,我的头“嗡嗡”做响,心跳加速,似乎快要跳出胸口,胸口憋闷,像堵着千斤巨石,浑身每一个细胞都象刚刚疾速跑完了八百米,酸痛而麻木。一阵阵想嚎啕大哭的感觉不断的冲击着我的心灵,理智与大哭进行着殊死的抗争。我知道自己不能看书了,应该换换心情。然而,走出书房?我不知道自己又会听到什么样的责备;抱着孩子出门,我明白自己的情绪难以驾驭小孩子的活泼与淘气;一个人出门,我能去哪里?又是那漫长的小区四周用脚步去度量。这样出门,我又成使唤老母做丫鬟的地主!坐在家里,我越来越觉得家像一点点缩小的牢笼,压抑的我快要窒息!哪里是我的蓝天,哪里是我的绿地?婆家吗?一张张笑脸并不高明的掩藏着虚伪的心灵,是娘家吗?邻里嘻嘻哈哈看笑话的面容我清晰如故,是自己的家吗?我越来越觉得人活着不如早早驾鹤西去!人要怎么死,才能体面,不被世人责备?女儿一个人有谁来疼惜?……。

“慧娟,慧娟,手机,手机!看谁的电话,电话响咧,你咋也不接些!”突然,母亲推开书房门大喊。

我愣愣的回头看了母亲一眼,顺着母亲的手势看到了自己书桌前正在“叮当,叮当”响的手机:“是满库的电话,估计是坐上车咧,给我打个电话!”

“满库今个回来?”母亲惊喜的问。

“贺儿,我快到了,你到咱K57路车站把我接嘎,我给屋拿些东西!”电话里传来满库兴奋的说话声。

“满库快到了,叫我到车站去接他!”丈夫回家了,我的心突然间就象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我转头对母亲说。

“包着急,包着急,我还得一时时才能到!”电话里满库紧声劝阻。

“哎,掌柜的,掌柜的,女婿回来咧,女婿回来咧!啼啼!啼啼!”母亲像个小孩子一样,从书房向卧室跑,边跑边嬉笑着喊。

看着母亲欣喜若狂的样子,一种无法言说的失落从心底升起。

“奥,奥,奥!我知道,我知道,我收拾嘎就出来咧,才给站牌那里走,也得些时间,你不管,你不管!赶你回来,我就在站牌那里等着你。”手拿着电话,我淡淡的说。

“得是得?你看你些,没一点稳当劲!回来就回来咧么,你咋也连蕞娃一样些!我看满库比你儿还亲!”父亲嬉笑的责骂声传入我的耳朵。

“咋?一个女婿半个儿呢,再说咧,我还指望女婿养老呢,我把满库当儿看呢。对咧,包说话咧,起来,起来赶紧把炕收拾嘎,看把客厅的沙发收拾好,地扫嘎,拿我收拾锅,准备给娃做饭!”

“妈,你看你些,满库回来就回来咧,他回他家屋呢,你看你些,还指挥我爸收拾屋呢,就像是迎接皇上呢!客厅我收拾,你包管咧”从卫生间出来的我看到母亲紧张的样子,心里五味杂沉。

“哎!看你说的,nia满库一老老不回来,回来了看咱一屋人,屋还乱的连三国一样,看人笑欢呵:‘你妈,你爸就是个沃!一天蹲呵吃,连屋都收拾不干净!’赶紧的,都赶紧的!都赶紧动弹。”母亲说着便急慌慌奔进厨房。

母亲手脚麻利的在厨房忙碌着,效率之高是我从小到大所没有见过的。收拾完沙发,茶几,我拿出拖把,竟然看见父亲在收拾着他的床铺。

“你赶紧把你的头发也梳嘎,衣裳也换嘎,看满库到咧,赶紧出门接去!满库来拿的东西多,成晌可等不着你咧!嗯,这会儿可咋么勤的咧!赶紧的,赶紧的!”母亲夺过我手里的拖把,快速的拖的着地板,紧声督促。

“急啥嘛!他回来就回来咧,我去的早了也连傻子一样站牌哇立着呢!不急,从长途汽车站到咱屋少说也得一个多小时!”我强压着心里的焦急,淡淡的对母亲说。

“嗨!再包学么个样子咧,到nia娃跟前也热情些,看人到外头给你挣钱呢,养活咱一家子人呢,看你妈还给你说瞎话呢嘛!赶紧的,去把你身上的衣裳换了去,把上班的衣裳穿上,也整整齐齐的,拿妈一时给你洗了!”说着母亲便去了晾衣架上取下那件风衣,塞到我手上。

“哎,妈呀,咱这是迎接皇上呢,满库么,你还是没见过嘛!至于嘛!”拿着风衣,我忍不住笑了。

母亲正要张嘴,房间传来父亲平缓的声音:“哎,急啥呢嘛!那个才坐车呢,看你娘母俩个些,没一点稳当劲!慧娟,爸说你把你人收拾嘎,时间也不小咧,去把nia娃接嘎去!人一老老也不回来,成天到外头忙着呢,接嘎也就是个意思咧!”

“看看看,你爸也连么个说呢,你像愿意一天把自己打扮的老气横秋!年轻轻的,总么说买衣裳买的新新鲜鲜的,总买的沃有颜没色的,看黑的嘛,灰的,嗯!一天把自己穿的连农村人都不如!去,赶紧走!”母亲夺下我刚脱下的外套,使劲一推。

走出家门,我的头似乎轻快了许多。站牌下,我张望着一辆辆驶来K57路车,一次升起希望,一次次希望破灭。终于,我看到了站在车头前端的丈夫,他正伸着脑袋向前张望着,老远便开始笑眯眯的招手。奇怪的是,我觉得自己看见丈夫后的热情却不如没有见到人时那样浓厚,激动。陌生,一种打心底的陌生感重重的包围着我,我觉得我们之间更像是一个屋檐下同甘共苦的同学,战友。自从跨出校门,这种接接送送的场景有过多少次,我已经记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每次看到回家的丈夫总要经历一个熟悉,留恋,痛苦的过程。我更知道,回家的丈夫每次都带着工作,白天需要照顾太多太多的人情世故和工作琐事,留给我的时间仅仅是孩子睡着以后。那份心酸,那份寂寞,那份陌生,那份留恋,只有我自己懂!看见他,我知道,这仅仅是重复一次往日的流程。

“贺儿,想死我,想死我了!”下车的满库冲过来便是一个热情的怀抱。

“好了,好了,有人呢,有人呢!”羞涩的我感觉到的只是恐慌与难为情,那渴望以久的温暖竟然感觉不到。

“我抱我媳妇呢,谁管的着!”满库终于松手,嘴里倔犟的笑笑说,眼睛却环顾一周。

听到这样的话,再看看他紧张的表情,我只是会心的一笑。满库以一种挑战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问:“咋?不信我这么大胆?”

“你牛,你牛!领导当久了,脸皮厚了。”我生怕自己的实话会激发满库不顾一切的行动。

“人真是想你了,怎么你不想我啊?!”满库再一次拉起我的手喃喃的说。我心里酸酸的,不敢直视他热切的目光。只是觉得他变了,变得会直接表达自己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