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玉娟回来了,我去问问nia的考试情况,我想根据娃的考试分数来看看志愿咋填!”我站起身,打断父亲的话说。

父亲看看我,稍微愣了一下,随即便是一脸的笑容:“好好好!你去把那个问嘎去,nia任个连我说不到一达,我一问,就给个照上。不了,我咋任个也不问咧,nia爱是个啥样子就是个啥样子!由nia呢。”

我逃也似的出了房间,来到院子的空地上,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厨房里传来母亲的说话声:“玉娟,你再上大学了,一个月就二百元生活费,你姐那时间也就一百一二十块的生活费,你呢,宽大点,条件优厚一点,就给你二百元,你看着花,再多屋没有!……”

听到那样的交谈,去厨房的欲望一下子降到了零。我站在平坦,优美的院子中央,看着满天的繁星,心里不知道何去何从。想起昔日站在院子里的困惑,难过,抗争,羞愤,责任与压力,回忆起街房邻居们看热闹时蜂拥而至的情景,父亲与母亲暴打弟弟的过程,……,一切的一切似乎在母亲与妹妹那平静、嘻嘻的说话声中成为过去,玉立,突然间心里莫名的闪过弟弟的名子,我不仅问自己,你爱玉立吗?面对自己的提问,我的内心沉默了,虽然,玉立在自己的心里无时无刻的闪现,虽然他常常出现在自己的睡梦中,虽然为他梦中眼泪没少流,虽然一想到他心里就是痛与恨,盼望他回家的心情赛过父母,虽然愿意为弟弟回家做好一切铺垫工作,争取为他创造一个宽松的环境,助他回归人生正常的轨迹,可那个“爱”字却是如此的难以出口!脑海里搜索着一切关于弟弟的记忆,却发现除了打闹、下跪,流浪、逃跑,竟然少的可怜。美好的回忆都集中在了他放羊的年龄。因为他的“叛逆”,家里增添了多少矛盾,因为他的“不听话”给家庭徒增了多少额外的经济负担与世人的嘲笑,因为他的抗争,自己的求学之路变得崎岖难行,因为他的打闹,让自己心灵多出多少同龄人不曾有的折磨与苦闷,承受了多少同龄人所没有感触的苦难!这样的弟弟值得人去爱吗?然而,咸阳街道弟弟的表现就像烙印一样深深的刻印在了我的心肺,弟弟真的是四六不分的浑蛋吗?想起弟弟房间墙面上的字字句句,我心如刀绞,他的心声何尝不是自己所渴望的真情。那里的一笔一画,一字一句无不透露出儿子对父爱、母爱的向往,那里的每一个笔画我都能深刻的感受到它的分量,浑蛋有这样的感触吗?浑蛋会知道“爱”的分量?为什么他的表现与心声截然不同,为什么他会下狠手暴打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他口口声声叫嚣着母亲不是他的生身母,为什么他在被父亲打的头破血流,推他跳楼的危境中,依然苦苦退让,不肯还手?是谁把他一步步变成了浑蛋,是谁把他一步步逼疯?我闭上眼睛,极不情愿的回答着这个内心思索过千百遍的问题,是这个家,是母亲,是父亲,是他们为子女创造的社会环境!是的,就是他们,罪魁祸首是母亲,更是父亲!想起弟弟日日在风吹雨打中煎熬,想起他精神失常,带病负伤,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蓬头垢面,无人问津,眼泪忍不住在眼圈中打着转转,心里不免生出许多恨意,心里不仅默默的问着:“玉立,你为什么不回家?难道家里有老虎狮子要吃你不成!”然而,前院楼房下电视里传来的轻歌曼舞,厨房母亲开心的“啼啼”声,让我分不清自己的恨是对是错,只觉得一种无耐的压抑让胸口憋闷难受,时不时翻腾的气流抽的胸口疼痛难忍。满院的红花绿菜,白墙红砖,我真想大声吼一声,问一句:“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生在这个家,为什么要大展本能,为什么要恋恋不舍,为什么要含泪带笑?!极力装扮门户,改换门庭,可真的有人懂?”

“哎,慧娟,你黑不愣噔的站到院子弄啥?走,给房子走,走咱喝汤咧!”母亲端着饭用胳膊肘突然粗鲁地墩了我一下,边走边说:“走,前头房子有电视呢,天黑咧,院子有蚊子呢。总傻噔噔的站到哇弄,去,到芒上把娃叫嘎,叫娃回来吃饭。”说话间,母亲顺手打开了院子的电灯:“这么黑的,也没说把屋的灯打亮,咋么会过的咧!老汉,吃饭,吃饭咧!”

“好好好!饭熟咧,进,进,进!”父亲热情洋溢的回答像表演一样,响彻整个楼房上空。

“回去,回去,回去寻你妈去,看天黑咧,我家回家!这么个滥车子么有啥耍的嘛,这娃些!”四娘一手提着学步车,一手抱着孙女,不断吆喝着女儿和二哥家的儿子。

“欣儿,回,回来吃饭了,姥姥给你把饭做熟了!”看到那样的情景,我高声喊。

四娘一回头,放下推车给我的女儿,笑着说:“这城里娃些,可看上我家农村人这滥家具,家家家,你要耍,你耍去,你耍去!我嫌天黑咧,害怕可把娃给绊咧,叫nia明个儿天亮亮的再耍,nia还不听!”

“心爱便值钱,我娃可看上她四婆沃家具么,没办法。娘,你渴汤咧么?欣儿,给四姥姥把推车放回家里,咱回家吃饭了,……”听到四娘口是心非的话,我心明镜似,却笑呵呵说。

“给我玩玩,给我玩玩!”二哥的儿子一旁追着女儿不断的央求。

“nia屋有玩具呢,婆说你耍,你耍!包给他!”女儿正打算把小推车让给哥哥,不料四娘却伸手阻止。

“你就么爱耍人nia的东西的,你家屋没有!走,给回走,没么血志的!”突然出现的二嫂吼骂着儿子,一把拉过他,气呼呼的向回走。

“你家么财东的,可要我家娃的弄啥!”四娘低声不屑的回骂完冲着我不以为然的说:“沃心短很,生狗喂不熟!”边说边给回走。

重温这样的邻里、亲情,我心里好一阵悲凉的狂笑,默然对自己说:“离开这里,远离事非,明哲保身,既保全了家庭的尊严,也高抬了邻里心中的地位,聚集力量,为他日弟弟回家打好坚实的基础。如果玉娟大学毕业,也能和自己落角到同一个城市,那就更完美。”

“慧娟,叫你叫娃呢,你咋半响站到门口不动弹些!”母亲从院子向外走着,边走边喊:“欣儿,给回走,给回走,婆给你把鸡蛋炒好咧,还有肉肉呢,香很,走,快吃走!”夸张、急切的叫声,似乎在向外人炫耀自己家的生活水平,得意的神情溢于言表。

“妈!”不悦的我淡淡的打断母亲的话,希望她能稳重一些。

母亲一只手强拉着玩推车的孙女,转头看了我一眼,不以为然的说:“叫娃,叫娃,叫娃些,总叫妈弄啥呢!”女儿在母亲的强制下,极不情愿的回家了,小推车被扔在了街道上。

看到了母亲的行为,我似乎对农村人之间的矛盾又有了更深的了解。拾起小推车,送还给四娘。几步追上母亲,淡淡的说:“妈,看你些,咱娃耍我四娘家娃的推车呢,nia愣麻不给,要不是我出门,娃跟到人后面转来转去的。你光把自家娃给回抱呢,把人nia车给路上一撂就不管咧,农村人眼皮薄,一时给人丢了,咱可连人打叨叨家。嗯!……。我开始还着气我四娘小气,这一看,我觉得人的做法是明智的。人都自私,nia把她家东西看紧嘎对着呢,像你这个样子,耍了别人东西就怂管咧,你说谁爱些!”

“嗯,我咋么个光把自家娃给回抱呢,照你到门口呢,你不会给人送去?啥事都要我操心呢?再说咧,你四娘还是个怂嘛,一天借的咱的东西还少,一回给还回来,达一样子是浑全的,你还敢说嘛,一说你四爸眼睛就瞪的连牛铃一样,连人浑吵呢!我可不想管她家的东西,丢了丢去,家具到她家芒上呢,nia一时就给她家拿回去咧。”母亲像没事人一样,给孩子跟前放好饭菜。

“爸,你听听,你听听,你看我妈是个啥逻辑!连人打交道纯粹是拿钱拥呢。你看为了好,给我四爸吃西瓜沃劲头,人不吃不都不行。娃耍人的玩具咧,可不愿意给人送回去,你说别人吃了你的东西能说你好吗?人要把推车丢了,看得是翻脸的时间又到了。”

父亲拿着筷子,吃着肉,不以然的说:“哎,你没事赶紧吃你的饭,你管她沃事弄啥!农村人么,就是么个样子。再说咧,任个人都有钱咧,么个滥推车nia没人要!除非是过路的人拿。你已经送去咧,就算咧。吃饭,吃饭,赶紧操心娃吃饭。沃一辈子还听你沃话嘛,说着不听,你是干受肚子疼。”父亲一开口,我就知道自己错了,自己不该向他开口求助。

“哎,任个钱好挣咧,国家富了,给农民不但减免了税收,还额外补贴地亩收入。学校也不收建校费咧,到处的楼房都盖好咧,你家姊妹们一个个念书把人都给扎咧,特别是玉娟,建校费是头头交个尾尾,从咱堡子开始,学校挪到大路上,盖新学校开始,她刚刚念一年级,这边建好咧,到柳西去,那边刚开始建,又教建校费,还外加上初中的建校费,这到了初中将建校费更成了名正言顺的事情。光就是高中不收建校费,可高中的学费可高的不是一点点。咱是把建校费头头交了个尾尾,玉娟,那爸问你,这到了收庄稼的时候咧,拿我看你给我个啥收成家?”

“就是的,我家供供供,供咧一整,你这高考也完了几天咧,成天进进出出的,也把你的成绩给屋人说嘎么,看对得起我家这么多年的付出嘛!”母亲笑嘻嘻的露出两颗大黄牙,一种成功在即的笑容展现在脸上。

玉娟“嗵”一声站起来,端起饭碗,向外走,边走边说:“成绩还没出来,你急啥呢!考上就考上咧,没考上就没考上。”

“看看看看,还不敢问,一问还厥儿厥儿,任个这娃成了先人咧!”父亲和母亲目送着玉娟的背影,愣愣的,母亲瘪着嘴,反而一阵朗笑,边笑边说。

听到母亲的话,父亲回过神,吐吐舌头,惊讶的喊:“家家家!这任个还成了不敢问咧,你看,稍微一问,nia还连你不着咧,你耐何!”

看到父母的表现,我的心突然像是被针戳了一下,同样的事情,放在过去自己身上,别说是父母的态度,就是自己,敢那样说话,敢那样说走就走吗?不敢,借十个胆子也不敢。我真羡慕妹妹是老小,岁月可以磨砺人的性子,看来真是有道理的。

“哎,都是你惯的咧,要在放过去,我非得西她俩呵再说!没有一点王法咧!”突然间,母亲厉声呵斥:“我掏钱供供供,供咧一整,还不敢问,这一问,还把麻达给问咧。就说你一天吃谁的,喝谁的,花谁的呢?……”那种我能倒背如流的责骂又响彻了房屋。

“妈,妈,妈,你咋是么个人些!……”我内心厌恶的无法形容,赶紧出声阻止。

“嗯,嗯,嗯”父亲几乎与我同时出声。

“咋,咋,可咋咧?我把自家娃数说嘎,可有啥不对咧?谁就是你,……”母亲笑了,转脸对我说:“你爸任个是个圆扇扇,东风来东风倒,西风来西风倒,拿钱哄娃不哭呢,妈这几年甚没到屋,你看把玉娟惯的,这在放老早,我噼啪耳光早上去咧,任个nia大咧,深不得浅不得,一说nia的理由有丈八长,你还是能说过嘛。自高考完,天天拿个大女子,总没说连她妈到地里把活做嘎,人都到地里上肥料,加地呢,nia一天这个同学家,明个那个同学家,把自己打扮的连个洋娃娃一样,一天描眉家,画脸家,把沃镜儿能照滥。垯垯如你那老早嘛,那时间慧娟她考完试就到地里上肥料,夹地。这爷乎,光知道要钱,今个八十,明个一百,你爸光能到我跟前发牢骚,到nia跟前还是敢牙齿挂嘎嘛!……”

母亲的数落听到我耳朵,心里百味丛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在玉娟的身上看不到穷孩子应有的节约与勤劳,更没有看到努力刻苦的味道。良知说:你耽搁了玉娟的教育!要不是母亲帮着带孩子,也许玉娟比现在要好的多。听到这样的责备,我的心一下子酸了:家里外债连天,父亲口不离药,四轮车长期的停放在家里,玉娟的学费,一家人的吃喝等等,都从哪里来?靠母亲那点百货的营生,还是自己单薄的工资?如果没有母亲蓉城哄娃,满库会那样全力以赴的支持这个家?没有母亲带孩子,家里琳琅满目的家电又从何处来,父母轻闲生活何处求,更是别说他们衣衫光鲜,饱沐羡慕,家庭的社会地位与影响何等光荣。玉娟教育耽搁了?就算是母亲在家,她那样的心性,又能给孩子带来什么样的教育?缺钱的家庭,生病的父亲,打闹成性环境,玉娟能不能正常读书还真的不一定!同样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玉娟一个正常的孩子,没有玉立隔三差五的打闹,没有父母习以为常的争吵,没有缺钱上学的烦恼,凭什么她不能自律,努力?难道她的学习环境比自己更糟?

“嗯,嗯,嗯!包说咧,包说咧,nia人都走咧,你总不停说啥呢?nia还是听咱的嘛,说了也白说!沃娃任个说不下,你看我任个都不说nia咧,nia想弄啥就弄啥,你说nia弄啥?说的轻了不听,说了重了,nia还连你翻脸呢,咱老咧,可得罪nia弄啥!老人没说嘛,宁欺老莫欺小。……”父亲像表演一样,阴阳顿挫,捶炕跺足。

看到父亲厌恶极致的样子,我不仅问自己:玉娟真差到了父亲要放弃的程度吗?我不觉得!从小到大,姊妹三个中,有谁得到父亲由衷的欣赏与爱意?有谁没有遭到这种耻辱的放弃与厌恶?三个孩子,父亲的言行轻重,仅仅取决于他的心情与记忆,叠加放大的错误出自父亲责骂的嘴,让我们在世人的面前生不如死!这种感受,我刻骨铭心。玉立因暴打而折,玉娟则会因为无度的放纵而毁。这样的实话我不敢说出嘴,只能在心里恨恨的吼一声,喊一句,发泄一下长久压抑的憋闷。

“包说咧,包说咧,咋么个包说咧!我是她妈,我不说,谁说去?你得是一天做整在吃现成,习惯咧,害怕我把你饭碗给打了!自己娃不说,你还叫人nia人给你说去?不像啥么,一点都不像个她爸,嗯,你比芒上人还不如!”母亲冲着父亲吼。

父亲脸红了,眨眼他收起厌恶与振振有词,不好意思的笑笑,摆摆手:“好好好,你说,你说,我不说,我不说!”他重新拿起筷子,看着电视,吃着饭菜。那种大度让我看不到一个父亲该有的担当与责任,反而是一种说不尽的悲凉。

沉默,一种无言的沉默笼罩在我的四周,我只觉得自己胸闷的厉害。女儿叽叽喳喳的童声显得格外纯真,她吃着这个,指着那个,掉菜,撒饭了,我和母亲不断的忙乎着她的事情。

“看,你还嫌我说你呢,我一个人问成绩呢,你也跟着问呢,那个可能没考好,可能还差不多,看nia这俩天张扬的沃样子,我觉得怕差不多,不了咋把nia问嘎,nia说呵就说,不说就算咧,它成绩总有出来的时候,考上了皆大欢喜,考不上我看她还钻川去家!你把你急的,去,那个还走咧,你到这达砸砸瓜瓜,江江水水,那个是能听着嘛,惹的一屋人吃饭都没心情!你还嫌人说呢?给你说,nia任个大咧,说不成咧,你非要连么个,有个啥意思嘛。牛不喝水搬抵角就能行嘛,……”酝酿半天的父亲开口了,洋洋洒洒,振振有词,阴阳顿挫,似乎天下的道理都在他那里。

实在忍不受不了的我去了厨房,玉娟正坐在灶台下独自吃着饭。看见我的到来,她热情的招呼着,起身帮忙揭锅。找来凳子和我坐在一块,吃饭。她充满笑意的脸庞点燃了我内心深处的爱意与疼惜,妹妹大了,我觉得自己荒芜的心灵突然间泛起希望,找到了依托。

“玉娟,姐问你到底考的咋样?姐这一次回来是专程看你的,如果你考上了,姐就把咱爸,咱妈彻底接走,我不想雾俩个人到屋呆着,太麻烦了,你念书也就一条心,放假了直接到姐哇去,省得回来!”

玉娟一脸笑容,自信的说:“差不多,姐,你就把咱爸连咱妈接走,省得咱爸到屋打麻将!你知不道,咱爸再有钱了,到堡子张的,二里路都能听到他的说话声。打麻将不吃不喝,成天连那些死娃病老汉呆到一垯垯,病了还要我回来照顾。他愣马身体不好,还通宵打麻将呢。一天闲的没事,给这家帮忙,给那家帮忙,nia谁还是对咱好的黄气,咱爸光面情软很,人一叫就去咧。去年个,咱利平姨半夜把咱爸叫起来,叫给她家浇地去。我就不想叫咱爸去,咱爸给咱都没浇过地,他腿不好,nia利平姨家有两个女婿呢,咱爸都么大年龄咧,nia不叫她家那小伙子,把咱爸一个老汉半夜叫起来给她家浇地去。咱爸不好意思说,就给nia浇咧一晚上地,第二天就打吊瓶。你问nia谁管呢,还不是把我从学校搅包回来照顾他呢。你叫咱爸走,咱爸走了省得给他谁帮忙!人都是有好事想不起咱,瞎事就想起咱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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