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二年八月,晋征西大将军桓温自江陵伐姚襄,战于伊水北,姚襄为桓温所败,率麾下数千骑奔于北山。此战桓温亲自披甲督战,桓祎为其先锋,杀敌十数人。

洛阳城南的树林中。

马蹄声由远而近。身穿黑色战甲的桓祎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身后坐着又瘦又矮,长着一双大眼睛的阿四。击败姚襄后,洛阳城原本的占领者周成已经派人向桓温送来书信,表示愿意归降。桓祎便作为先遣队的一员,被父亲派往洛阳。

“阿四,就要到洛阳了,你要进城内做些什么,可否与我透露一二?如有意外我也好知道到何处去寻你。”桓祎轻声同身后的阿四问道。

由于是受吴叔所托,又和张景熟识,阿四在军营里并没有受到什么怀疑,从大都督到曾参将都接受了他是客栈老板的机灵的小儿子、是四公子的新亲随这一说法,对他没有给予什么特殊的关注。

在战场上,这小子也颇为忠心和机敏,用水桶砸翻了一个误入晋军后方大营的敌军逃兵,不仅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还从那个被砸死的士兵处翻出了不少值钱的东西,一一上交给了曾真,乐得曾参军脸上笑开花。阿四在四公子身边的地位算是彻底稳固了。

“这个不能现在告诉你。”阿四清脆的声音响起,“有那个组织的事,也有我自己的私事。组织上的事情是保密的,不可以告诉你;我自己的事情可以告诉你,但是我突然不想告诉了。所以,都不告诉你。”

唉,这小子,越来越直白了。四公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发现阿四不是爱戏谑,而是把它作为一种策略,一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就插科打诨,装小孩子,自己拿他真是毫无办法。

“那阿四现在愿意同我讲些什么呢?”

“我现在想说姚襄的事情了,你要不要听啊?”桓祎听见阿四带着些飞扬跋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现在,只能是你讲什么,我便听什么了。他在心底小小抱怨了一句。

大战刚刚结束后,自己就好声好气地向阿四讨教敌人下一步可能的动向,可是阿四一直装傻充愣,不是说“此战真是漂亮”,就是让自己去找父亲商量。这小子,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角色,自己拿他实在没办法。

不过和阿四这小子相处久了,桓祎已经充分锻炼出了自己的耐性。他深吸一口气,忍下了想要揪住阿四衣领的冲动,面上波澜不惊地开口:“你说吧,我愿意听。”

“四公子你听说了吗?姚襄战败后,洛阳城附近还有几千人带着老小去阳乡投奔于他。在我来看,经过此战,他,或者是他的家族,应该不会被打垮。”阿四说着自己听来的消息,末了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只是当今这世道,不被打垮是远远不够的,英雄实在太多了,想要在这天下占有一席之地,难。”

桓祎本想问他消息的来源,但想了想阿四大概是不愿意回答这种问题的,而他早就认识到阿四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是得不到答案的,于是干脆闭紧了嘴巴,没有接话。

“四公子,你问了我的问题,我回答了,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阿四像个斤斤计较的小商贩,努力眯起眼睛盯着摇晃的秤杆,生怕自己吃亏般说道。

“你想问什么?”桓祎有些无奈地问道。

“我想问,唔,我想想。对,四公子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啊?”阿四一对如墨色般漆黑色的眼瞳转了又转,接着突然迸发光芒,好像想出了一个惊天的坏主意。

杀人的感觉?

此时阿四提出的问题让桓祎不得不重拾了那段早已因为痛苦而被遗忘的记忆。自己手里的刀像有了生命一般劈、砍、割、切,敌人人头落地,发出“咚”的声音,接着鲜血的腥甜一下充盈了整个鼻腔,仿佛醉人的美酒,让人想满饮一杯。然而,他难以控制地眨了眨眼睛。眼睛睁开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漫天遍地的血红。

呕。

一遍又一遍,十四遍。

他在战场上杀死了十四个人,这样的场景,他面对了十四次。

桓祎又感到了恶心。并未理睬身后的阿四,他一个错身从马上跃下,跑到草丛里干呕了起来。阿四“欸”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控制住了疾驰中的马匹,“嘶”了一声,看向埋着头、干呕着的桓祎。

“你,你还真害怕杀人啊?想一想都不行的那种?”阿四磕磕巴巴,迟疑着问道。

还真脆弱啊。他在心里嘟囔了一句。

闻到了青草的香气,桓祎恶心的感觉稍稍缓解,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地克服着胃内的翻腾,扭过头不看阿四。

“我看你战场上如此勇猛,还以为,以为你会很骄傲自己杀了那么多敌人呢?没想到你……”

没想到你这么脆弱,这么不禁逗。阿四在心中补上了后半句。

桓祎依然沉默着,调整自己的呼吸,直到阿四攀住他的胳膊,讨好地前后摇晃着,同他柔声道歉:“四公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过小人一次吧,以后,以后保证不提杀人了,好不好?”

桓祎从腰上取下盛水的葫芦,往口中猛灌了几口,平复了胸中翻腾的酸意,才低声回应道:“不知者不为过,本公子原谅你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自顾自开口说道:“不知道吴叔有没有同你说过,从母亲离开以后,我就患上了恐血的毛病,但这毛病颇为古怪,我只是害怕看到鲜血的颜色,却对它的气味并不排斥,甚至有些喜爱。”

“战场上,我都是逼着自己,闭上眼睛,仅凭味道来判断敌人的方向的。看不见,自然当时也不会犯这个毛病。可是,战后总难免睁开眼睛,看到战场的惨状,因此你一提醒,我就回忆睁开眼睛后看到的血色,因而控制不住,头晕呕吐。”桓祎有些木然地解释道。

这毛病的确古怪,不过从伊水北岸的战事来看,他这病真到了战场倒是不妨事。阿四在心中对桓祎的病情做着判断,脸上则摆出一副纯真又歉疚的笑意,口中连不迭对四公子赔了几次不是,头点得如同捣蒜。

桓祎苦笑了两声,继续解释道:“此次,我也想着意克服一下自己这毛病,特意在战后去打扫了战场,可是反倒反应更剧烈了。”

“因为战后,我重新回到战场,才发现我杀的十四个人里只有两三个做羌人打扮,剩下的从长相到衣着都是汉人。”

“四公子有不杀汉人的习惯?”阿四睁大了眼睛,目光迟疑地扫过桓祎蜜色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

这四公子自己是半个胡人,到了战场上反而只对付胡人,不杀汉人,奇怪,着实奇怪。阿四在心底挑了一下眉毛,疑惑地盯着桓祎。

听了阿四的问题,桓祎保持着一张苦瓜脸孔,解释道:“我母家并非汉人,这一点,你看得出,我父亲的那群下属自然也看得出。我并非有什么习惯不杀汉人,只是,我顶着这样一张面孔去杀汉人,哪怕这群汉人是敌人,也难免落人口实。”

“更何况,那些汉人,他们也未必是真的愿意为胡人卖命的,我不想,让他们死在他们所期盼的王师的刀下。”说完这句话,桓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色愈发黯然,好像刚刚经历过了什么极为不堪的事情。

四公子的心思竟如此柔软细腻,和他杀人时候凶神恶煞的样子很不搭,倒和他这张小白脸挺配的,对,很般配。阿四在心里暗暗评点道。

阿四眨着一双幼童般无知无觉的大眼睛,直接将矛头对准了桓温桓大将军,坦率说道:“可,明明是桓将军喜欢你母亲,无视了世俗的胡汉之见才和她在一起,才生下了你,为何他们现在都盯着你不放?”

“欺软怕硬,人皆是如此。我只能自己小心,管不了他们。”沉默片刻,桓祎并没有再同身边的少年重复一遍自己早年经历的坎坷,只是低垂着头,小声说道。

再讲一遍自己童年的遭遇又能如何呢?自己的生活不会变得更好,而母亲,也不会再活过来了。阿四说得对,人不要怜悯自己,要向前看。

行动果决,而内心柔软;心思细腻,但又不沉溺于往事。四公子此人,愈发有趣了。阿四于心中品评道。

一刻之后,看着太阳西斜,桓祎缓缓舒了口气,说道:“我好多了,我们继续走吧,天黑之前,尽量赶到洛阳城。”阿四应了一声,随着桓祎一同回到马背,坐至他的身后。

骏马飞奔向洛阳而去,马蹄踏起点点烟尘,马背上的两个少年各怀心思。马匹疾驰,偶有颠簸,坐在后面的矮个少年时不时搂住前面高个少年的细腰,努力保持平衡,而被他搂住的高个少年,嘴边浮现出隐微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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