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秦风·无衣》

伊水河上,一只打扮成商船的军用船只正向北驶去。

甲板上,宽袍广袖的白衣少年望向河对岸,表情凝重肃穆。刚刚那首《秦风》,正是出自他之口。

船仓内,一个身材矮小、穿着破旧的少年像只第一次上岸的鸭子般,一步一摇晃地蹦跶到甲板上,走到白衣少年的身边。

“大战在即,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四公子为何闷闷不乐?”矮个子少年开口。

“并无甚愉快之事,自然不会开心。”四公子桓祎冷淡地回应。

他不再理睬阿四,目光远眺,向伊水两岸望去。此时虽已是初秋时节,但树木仍是郁郁葱葱,一点也不见肃杀寒冬的影子。舟行渐远,树木的形体慢慢朦胧,两岸皆是滔滔江水,唯有桂花的香气尚有残留,飘飘摇摇,裹挟着小船一道,向洛阳驶去。

此刻还算秀丽的景色并不能引起桓祎的丝毫兴趣。穿透馥郁花香、穿透层叠的绿叶,他仿佛闻到了兵器上残血的腥气和行军帐篷上灰尘的泥土味,两种味道融合在一起,似是有千万人枕戈待旦。

是战争的味道。

桓祎感叹了一声。他本以为能将这声叹息埋藏于心底,却一个恍神,让它溢出了嘴边。

“怎么,四公子害怕打仗吗?”阿四似乎带着些挑衅的语气问道。

桓祎正陷于对即将要去杀人这件事情的紧张中,懒得搭理身边这个说话总是不合时宜的少年。

然而矮个少年的嘴依然没有停住。“四公子害怕战场上的什么?尸体?鲜血?还是敌人临死前的惨叫?亦或者是,你怕死,怕被人杀了?”

在阿四的举例中,桓祎感到自己的耐心快要到了尽头,他捂住微微发痛的脑袋,克制地回应了阿四一句:“我有些头痛,想要安静。”

阿四知趣地沉默了片刻。然而过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忍不住再次张口:“四公子喜欢《诗》?刚刚听你念了《无衣》。”

桓祎的头痛稍微缓和了一些,于是礼貌地回应道:“母亲曾经带我读过,说不上喜欢,只是此时觉得应景而已。”

“那四公子要与谁同袍呢?”阿四追问道。

桓祎苦涩地笑笑:“想必我的出身你也多少知道些,我又还能与谁?”

唯一站在我身边的人,吴叔,也已经走了。

“无衣,亦无人人与我同袍,故而有些感叹。”

《无衣》中的秦兵可怜,没有衣服穿,尚且有兄弟愿意与其共披一件袍子,可是我呢?那一瞬间,桓祎觉得自己无所依仗,比之于秦兵更加值得怜悯。

他侧头向身旁看去,看见比自己还要矮上半头的阿四正在身旁默默听着自己抒发着这些感慨,神情专注,并没有了平日里的无端戏谑。

他似乎感觉,有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目的不明的少年陪在身边,到底也比纯然孤零零的一个人强些。

“阿四,只怕你就只能跟在这样的我身边了。”桓祎侧头看向那个比他矮半头的少年,突然有个冲动想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毕竟,很多年了,阿四是他唯一有过交流的同龄人。况且他的脑袋确实挺可爱的。

想到即将到来的大战,他不由得又叮嘱了阿四几句:“阿四,你很聪明,我见识过了,并不担心你会出事。不过你没有武功,真正的战场刀剑无眼,可不同于在树林里设埋伏,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记得有危险跑快点。”

“四公子,你小瞧我?你怎知我没到过战场。我生长在关中,这里连年多战事,算起来我现在这个年纪的都可以入伍了。”

他开玩笑般、嘟囔着补充了一句,“虽然我比很多和我一般大的人都矮好多,抓壮丁也不会优先抓我。”

“虽然我才十四,但我见过很多很多的战场。”

“我的第二个母亲去世以后,有一段时间我在街头流浪。一听说哪里打仗,我就去哪里,捡点战利品回来,有吃的就搞点吃点,没有就把捡来的值钱的东西卖掉,过了最艰难的一年。”阿四面色淡然地说,仿佛那在残肢断臂中苦苦寻觅食物的少年并不是自己,只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我也不知道打仗具体什么时候会结束,有时候到战场附近去还会遇上一些活着的逃兵,后面有敌人在追杀他们。我就偷偷躲起来看着,看着他们被杀掉,然后等追兵走了就去捡他们的东西,吃的,或者是钱。有时候他们还没断气,我就一刀帮他们解决了,给他们个痛快。”

“四公子不要觉得我年纪这么小就这么歹毒,都是没法儿的事情,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何况他们这些已经缺胳膊少腿了的废人呢?我不认识什么郎中,也找不到人医他们。况且,医好了又能怎么样呢?”

说到这句的时候,阿四的表情显示出与他年龄不符的凄凉之色,不过他很快掩饰住了这一点恻隐之心,又恢复了之前天真童稚的状态。

“阿四见到美人哥哥就不由得多说了几句,四公子莫怪。”

听到阿四曾经的遭遇,桓祎默然了。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少年时代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属于同龄人的苦楚:母亲的早逝,父亲的不信任,桓氏的排挤,练武的苦,读书的累,如此种种。

但此刻,他问自己:你真的如此可怜吗?逢此乱世,你已经拥有师父和吴叔的疼爱,现在还有来自父亲家族的一点点扶持。比起阿四,你甚至算不上凄惨。

你已经很幸运了,桓祎。

“阿四,那样的日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过了许久,桓祎才想起,听到对方不好的遭遇,应当去关心问候,这才符合与人交往的礼仪。

“四公子,我做乞儿的那些年,悟出了一个道理,有那个时间去伤怀往事,可怜自己,不如去做点自己能够做的。首先,先活下去。”

“人,永远不要怜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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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靠岸。阿四仍然像只傻乎乎的鸭子,掌握不好平衡,在船舱里走出了一个“之”字型。桓祎看他颤颤巍巍,忍住了唇边的笑意,主动伸手扶住了阿四。

突然他意识到,阿四昨日从客栈二层跳下,如同一只飞燕,身段很是轻盈,怎么今日?

趁无人看见,四公子戳了戳阿四的肩膀,小声问道:“你这是,装的?”

阿四没有用语言回答,只是眨了眨眼,右手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桓祎有些没憋住,“噗”得一声笑出声。但介于还有其他人在场,他马上将笑意忍了回去,忍得嘴角抽搐,忍得白嫩光洁的面部都有几分扭曲。

周围无人时,阿四掐了桓祎的胳膊一下,似乎是对于他之前忍俊不禁的报复。接着他扁扁嘴,小声解释道:“这是自保的手段,四公子你这种大家族的贵公子才不会明白呢。”

他这是,故意掩饰实力?

为了,自保?

桓祎琢磨着,阿四此举似乎有些道理。一则可以让周围人低估他的实力,一般情况下不会特别注意到他;二则,客栈老板的儿子,平日只是干个跑腿的工作,如果阿四表现得太过轻盈敏捷,如同习武之人,的确好像不太符合他的身份。

不愧是秘密组织的成员,阿四果然不一般。

“阿四,你很有悟性。”他不由自主称赞了阿四一句。

他想到,虽然现在阿四是有求于自己,不过,或许以后,自己还有事情需要他多帮衬些。

“被美人哥哥夸奖了,阿四今天好快活!”听到四公子对他肯定,阿四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他莫须有的尾巴疯狂的摇着,这样子真像是一只欢脱的小犬。

这一刻,四公子觉得这个少年好像变得更可亲了一点,全然不似之前客栈中那么讨厌了。

阿四倒是心大,经历那么多,也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样子。唉,我们两个之间,我才是那个柔弱、未经世事的人的吧。桓祎突然觉得有点惭愧。

不,阿四说得对,不要可怜自己,也不要总是想这些有的没的。桓祎,你要面对的是此生的第一次大战,要谨慎,要勇猛,要争取父亲的信任。他暗暗告诫着自己。

伊水北岸,号角似乎已经吹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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