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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陆离光怪的轶闻中,金墉拥有斑驳的、破碎的、厚重的城墙,阴森的、颓败的殿宇。那里是阳光无法照入之地,常年笼罩着失败与死亡积累而生的怨气,一切美好和光明的东西都无法生存。

但当他们乘马车进入金墉时,落日余晖正撒向小城的每个角落。

金墉在夕照中展示出它惊人的美丽。在城墙上焦黑孔洞的掩映下,重楼飞阁依旧静静伫立,暖红的夕阳恰好停在宫室高耸的屋檐上,残留的几片明黄的屋瓦熠熠生辉,宛如尽在咫尺的金色祥云。阴谋亦或者是战火之于一座名城,就像青铜器上的锈渍,宝剑柄上的磨痕,只是一段传奇的副产品。

金墉是魏明帝的手笔。这座小城,原本是帝后游乐的别宫。这里也曾充满过宫人的细语调笑,厨房的袅袅炊烟,孩童的奔跑嬉闹。

阴森可怖的,从来只有人心。

从平昌门进入,桓祎与阿四于一处旧日宫殿住下。周成的一支守城部队曾经驻扎在金墉,而其中一位的将军原先就住在此处。因此,这间殿宇被修缮得很好,地面干净,屋顶结实,窗棂完整。尽管屋内的摆设不算奢华,但是各种陈设一应俱全,用料材质也都颇为讲究。

桓祎仔细检查着宽敞的房间,发现百宝阁里陈列的摆件,有些甚至比他在桓府见过的还要珍奇,比如一只造型古拙的青玉虎形佩,竟有先秦时期的风韵,不知是不是真是古物。他正琢磨着此物的来历,目光又被寝殿最中央的大床吸引。

这张的芙蓉雕花紫檀木床在屋内颇为显眼。木床床头的芙蓉雕工精细、栩栩如生,一触碰仿佛就能沾染一手花香似的。不过桓祎简单扫过寝殿便发现,这芙蓉睡床是这间寝殿中唯一一张床榻,他尴尬地想到,他恐怕要和那个少年挤在一张床上了,而且看这大榻装饰绮丽,恐怕上面也发生过不少春色画面,想到此处,他的脸儿又红了一红。

阿四结束了闲逛,累得一屁股坐在了考究的木床上。他将脚搭在床沿上,歪着头看向桓祎,发现白嫩公子的脸一会青,一会白,好想在为什么事情困扰着。不用想阿四就知道桓祎在思考什么,他在心底咧嘴暗笑了一声,面上仍波澜不惊地拍拍床铺,示意桓祎过来歇息。

褥子和被子发出的啪嗒声打乱了桓祎的思绪,他看见那黑瘦矮小的少年随意地半躺在床上,听见他用调笑的语气说道:“四公子,你是怕我晚上会咬人吗?”

桓祎的脸孔有些涨红,他含混不清地回答:“我不是,我只是,只是,不惯与人同睡的。”

“行军打仗,还忒多讲究,不愧是桓公子。”阿四嘴角一勾,机灵的大眼睛一转,一句轻佻的话脱口而出。

“不,我不是,我,我只是道观清修已久,长久,长久不与人亲近而已。”桓祎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我知道城里被收拾出来的、还算能够住人的房间并不多,我可以凑合的,可以努力。”他急忙又补充了一句。

阿四听得心中好笑,觉得四公子在战斗时聪敏无比,可真接触下来,却是时而叛逆、时而乖巧,像极了他这个年龄的普通少年郎。

桓祎克服心中的不适坐至床边,试探着躺了下去,只觉得这床身还算宽敞,也很柔软,并没有想象中与人同榻的不适感,便也放松肢体,大剌剌躺平下去。

待二人洗漱完毕,夜色已经深沉,爬上床,说几句闲话,奔波劳碌一路的二人便都熄灯歇下。

不多时,轻微的呼噜声响起,睡在里侧的桓祎进入了梦乡。确认一边的四公子已经睡熟,阿四悄然走下床榻,蹑手蹑脚地推开厚重的房门,身形隐入沉沉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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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墉城东南的一处民居。

身着黑袍的男子冲着天空吹了声口哨,接着在院子里撒下一把黍麦。不多时,几只野鸽子便停落院中,争抢着啄食。男子持烛向它们身上看去,只见其中一只的腿上似乎有一根红色的细绳。

他随手扔出一个竹筐,那竹筐好似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扣住了那只腿上缠着红绳的鸽子。饶是其余几只野鸽子并不怕人,也被这突然的情况惊得四散飞去,转眼间无影无踪。那男子走近被扣在筐中的鸽子,一把将它攥在手中,另一只手解开红绳,打开被捆绑在鸽子腿上的布条。

“孔子屐现世…..”

随着指关节的松动,最后一只野鸽子也挣脱了手掌的束缚,振翅飞向天空。

男子皱着眉头,读完布条上的文字,沉思了一刻钟。

此时,木门发出清脆的咚咚声,三长一短。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位做仆役打扮的、十三四的少年闪进门,轻轻地叫了一声“师兄”。

被称作师兄的青年男子将少年请进屋,迅速合拢房门。

忽明忽暗的烛光从窗棂透出。

少年的影子映在窗纸上,被拉得变了形状。他似乎在低头读些什么,然后抬头望向对面的青年人,两个人的脑袋慢慢挨近。

接着,少年跃出房门,返回了浓郁的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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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金墉的第二天,桓祎被指派了一项美差。

颇会识人看相的曾参军在伊水一战之后对四公子更添了几分欣赏。他思忖假以时日,桓祎恐怕会成为大都督最器重的儿子。尽管他的胡人背景让人唏嘘,但是凭战功也足以封爵。因此他近些天对待这个小公子都很是恭敬,还把一个最讨喜的差事交给了他——清算战争中缴获的财物。

桓祎知道这是曾真的好意,自己也想开开眼界,但当真的看到堆满几座高大殿宇的宝物们时,依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曾真只给自己派了两个算师。两个算师,加上自己这个半吊子,这要干到何时?

这时,有一位自告奋勇,号称颇通数理的少年提出要来帮忙,他也实在没有理由拒绝。不过他再三警告这位少年,手脚一定要干净些,这些虽都是战利品,但是此地不比战场,千万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可不能授人以柄,换得一个中饱私囊的名声。

阿四一嘟嘴,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周成这家伙地盘没打多大,东西倒是没少拿。”阿四一边数着宝库里的夜明珠,又是艳羡又抱怨地嘟嘟囔囔着。

“他是没什么能耐,不过南渡前大晋朝廷的那些好东西恐怕有一半在他这里。”桓祎附和了几句。

“是啊,且不论他在洛阳经营的这两年。单说冉闵从赵国石氏那里搜罗的东西,他也一定继承了不少。”阿四知道,东海王司马越的灵柩,连同大晋的一杆子珍宝曾经被羯人石勒堵截过,而北方混战,这批东西历经辗转,应该有不少都最后落在了周成手里。

“不知道除了这些金银珠宝以外他还有没有得到点好东西。四公子知道的那种,”阿四压低了嗓音,“国宝级别的”。

桓祎一边填写记录簿,一边无意识地对答着:“不晓得。就是有这种稀世珍宝,也必是我一个庶子接触不到的。”

话说出口,他微微抬了抬头,眸子轻微闪动,边继续记录,边看似随意地问道:“那阿四是为了大晋的国宝来洛阳的吗?”

阿四自然看懂了此番试探,他盯着手头的簿子,没有抬头:“有些话我的确不能对四公子明言。不过,咱们现在就在宝库,如果我,或者我们,想要从这里拿,四公子也是拦不住的。”

他轻快地站起身,把一本写满了的簿子放在桓祎的面前,满意地拍了拍,然后凑近桓祎的面孔回答道:“但是无论我们拿或不拿,都不会连累四公子。我陪四公子来宝库,也不是为了打听消息。”

“我就是个纯质的好人,一个喜爱算学的好亲随,想要帮你的忙。”他把手搭在了桓祎肩膀上,按摩般地轻捏了两下,“还没弄完啊,都快半夜了。”

听到阿四的提醒桓祎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已经坐了一整天,而另外两位算师早已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告退了。此时,偌大的宝库只有他们二人。

借此机会,他举着三支蜡烛制成的小灯,好好打量了一下他们身处的大殿。这暂时被充作仓库的大殿,原本是座极为高大的佛堂,高约十丈,桓祎尽力扬起脑袋也很难看到殿宇最高处的横梁,只隐隐瞥见有红金颜料画成的人像。

房间四面的墙壁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尊石质佛像,作各异说法相,面容已有些模糊,不知是于何年月所刻。大殿中央已是空荡荡,此处本该立有的高大贴金佛像,已经被掳走。现在原本该有塑像的地方,只有一些小件宝物盒子凌乱地堆在地面上。

整个宫殿从上到下昏暗得如同地洞,只有他和阿四面前闪着有些微烛光,让他们勉强能看清近处。

“明日再来吧。我实在做不来清算这种细活儿,回去就寝吧。”桓祎拢了拢衣袖,带着些微颤声说道。这个地方太过阴森了,空旷得让人不舒服,还是赶紧回去为上。

“我看今夜夜色好得很,直接入眠甚是可惜。四公子要不要和我夜探金墉?”阿四好似能够窥探人心,他看出来了桓祎的恐惧,故意蛊惑般地问道。

他倒是胆子很大,天不怕地不怕。桓祎暗暗地抱怨了几句。他紧接着想到,何不借此机会给阿四个教训,吓吓这个爱作弄别人的坏孩子?他自问自己并不胆小,为了吴叔深夜的林子也去探过。况且自己武艺也不赖,真有些神鬼怕也不是对手。

绝不能给阿四留下一个胆小怯懦的印象!

十几岁的男孩子,特别是桓祎这种身世曲折的,自尊心和好胜心最是强烈。何况他面对的是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小孩,更要摆出一副勇敢的样子,才不会被对方小瞧。

“我便同阿四一起去吧,我身上有曾参将给的文书,就是遇上巡逻的士兵也不怕。”桓祎沉稳说道,颇有大哥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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