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将簿子整理好，一人手提一盏小灯，向门口走去。

此时已近深秋。持灯走在小路上，北风凛冽，残忍地从桓祎宽大的袖子和半高的衣襟处灌入，似乎是要带走人身上的最后一丝暖意。四周的殿宇久未修缮，门窗多有破损，狂风吹过，呜咽之声四起，门板窗板咚咚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困在了屋内，一边痛哭，一边拍击，听得人心肝发颤，从内里往外发冷。

桓祎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他感受着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欲在这寒天无目的地游逛，便忍着牙齿打战开口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听见了少年清脆的笑声，感受着手臂被身旁人紧紧拉入怀中：“一个好玩的地方。四公子跟我走便是了。我曾经在金墉住过些时日，城内的街道都熟悉得很，不用担心迷路。”

桓祎此时真是走也不是，停也不是，臂膀被阿四拽着，只得随着他向某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方向走去。乌云遮月，连星星的光芒也被遮掩了大半，难以辨认方向，桓祎只觉得自己像只被牵了线的风筝，在这寒风中随着提线的手飘来飘去。

看在多日来他并无得罪的份上，希望阿四不要真的带他去什么诡异的地方。桓祎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二人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了半刻，阿四带着桓祎突然转弯，换了个方向又走了半刻。沿着一个弯弯曲曲的小巷走到尽头，他们眼前豁然出现一道院墙。桓祎此时头脑昏沉，只想倒头睡去，完全分不清自己到底走到了何处。

“到了。”阿四微抬下巴，指了指院子。

“这是？”桓祎仔细打量了一番小院。然而烛光昏暗，四周也只有冷清无人的街道和几株黄叶微摆的大树，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是贾后死前被关的那个院子。今晚我和四公子打个赌，看看她的鬼魂是更喜欢白白嫩嫩的你，还是面黄肌瘦的我。”

！！！

贾后，贾南风？那个惠帝皇后，传说中出了名的狠毒彪悍之人？她被废之后，迁入了金墉城，后来又被赐毒酒而死，原来这些都发生在此处吗？

听了阿四的回答，桓祎只觉得原本普通的小院突然阴气森森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些关于贾后的传说，比如她常常会选民间的俊美男子入宫，欢好之后再杀人灭口；比如她阴谋陷害不是自己所出的惠帝太子，密谋将他灌醉，伪造了他要谋反的诏书，最后还在太子不肯自杀之时派人用药壶将他砸死。

这样可怕的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冤魂遗留世间？桓祎只能劝自己不要往怪力乱神处去想。他想着既然已经来到了门口，躲是没有办法的，他只想早点完成今天的夜探，回去好好睡一觉。

想毕，他忍住了到嘴边上的哈欠，鼓起勇气。“进院？”他轻抬下巴，示意阿四。

“此处现是个荒院，没人，可以□□进。”语罢，阿四身形一动，已经跃上了院墙。

然而桓祎刚在墙头站稳，却看见身前的阿四一捂小腹，语气有点尴尬地说道：“刚饮水多了，突然有点内急，我，我先在院外解决。”

不等桓祎回答，他三两下跃下院墙，身影隐于黑暗之中。

他竟走了？只留下我一人在这鬼院子处？

唉，只愿今晚别碰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桓祎努力打起精神，却只觉困意更盛，思维也有些迟缓。

他怎么还不回来？需要这么长时间吗？迷迷糊糊中，桓祎有些掐算不好时间。

但当那呜呜咽咽，似乎能吹断人心肠的风声终于停歇下来时，他突然清醒了过来。桓祎揉了揉沉重的眼皮，用微冷的双手贴在脸上，恢复了几分残存的精神。

这小子许久未归，不会出事了吧？

思及这种可能，桓祎急向院墙下看去，但地面空荡荡的，未有一个人影。

他像燕子般敏捷地掠过院墙，向他原本认为阿四所在的那处奔去。

然而那棵古槐树下只有黄叶微摆，不见一个人影。

“阿四，阿四！”桓祎控制着音量呼唤了两声。然而，无人回应。

一片黄叶落下，响起轻微的咯吱声。

他转身欲要回到刚才分别的位置，却听见身后有“嘟嘟”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很轻，不比落叶音重多少，却拥有着诡异的节奏感，与其他自然界中的声音迥然不同。

“嘟嘟”，“嘟嘟”。由远及近。

桓祎好像分辨出了那声音来自何种事物。

那是木鱼声。

他瞬间睁大了双眼，神志也随之恢复了大半。他猛得转身，只瞥见一道白影由他身后飘过，木鱼声也换了方向。

“何人！”利刃出鞘，桓祎握紧腰间的匕首，沉声发问。

仅从身高他就可以判断，这不像是阿四在装神弄鬼。这个白影颇为高大，比自己还有再高上一头，且动作如鬼魅一般轻松流畅，如果是阿四那等瘦弱的小孩子塞很多衣物来假装，很难呈现出如此灵动的身型。

没有人回应。

桓祎的身影迅速移动，以可怕的速度向白影逃窜的方向跃去。那白影忽得消失了。紧接着，它诡异的出现在了院内一座建筑的房檐上，稳稳地停在房顶最高处。

由于白影处于高位，桓祎看清楚了那东西的细节。“它”身穿白色兜帽长袍，脸的位置模模糊糊，看不清五官，只是让人感到非常白。

是的，不是自己看不清，而是“它”压根没有五官。桓祎定睛向它脸上望去，那处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长袍微摆，其下与屋檐接触处，却看不出有小腿和步履的存在。那东西好像无需支撑，整个飘在房顶，它的脖子上隐约挂了会发声的乐器，动作之间，有类似于木鱼的嘟嘟声传出。

“何人装神弄鬼！”桓祎几步跃上外墙，与此物对面而立。

桓祎并非全然不信鬼怪，只是这怪物长得过于符合人们对鬼魂的想象，反而直觉上让他觉得有异。更何况这”鬼魂“现在都不与他交手，好像没有明显的敌意。

白影并不回答，好像在端详桓祎，片刻之后，它身影一闪，以不似人类的速度向远处几座房子的房顶间掠去。月光浩荡，它的身影愈发模糊虚晃，一眨眼间便消失在夜色中，看不到一丝痕迹了。

桓祎并没有去追。他思忖这东西虽然不见得有些什么异能，但是轻功尚佳，对这里的地形又熟悉，他自问自己对追上它并无十足的把握。

况且，阿四应该还在此处附近。

不知他是不是受制于了这东西，因此迟迟没有回来。阿四不会武功，可能会被白影所害，需得赶紧找到他，确认他的安全。桓祎如此想到。

他跳下外墙，疾行在金墉城的小巷中，围绕小院兜起圈子。

“四公子，”当掠过刚刚找寻过的那棵古槐树下时，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颤动，在唤他。

他扭过头，只见阿四正在好端端地理着袍子。看到桓祎的身影，他跌跌撞撞地冲到少年公子的面前，一把扑到了他的怀里。

尽管猜到小院有诡异，但今夜的情况也超出了阿四的预想。他来小院是有事要查，带上桓祎只是出于对自己安全的考虑。没想到在这位“侍卫队长”足够忠心，也足够武力高强，并未出手就吓跑了敌人。此刻，阿四分外庆幸有四公子在身边。

夜已三更。

秋风吹散了云层，露出了湛然的月华。

桓祎身着紧身的白色长衫，常年练武塑造了他结实的身板，十五六岁的年纪便已有了大人模样。风穿过他赭石色的纶巾，带出几缕柔顺的乌发。洁白宽大的袖笼一鼓一鼓，衣袂飞扬，似是天上被贬谪于人间的仙人，欲要借着这风回归仙土。

然而，一只有些粗糙的小手一把拉住了这欲腾云驾雾的谪仙，将他拉回人间。

“四公子你去哪了？你，你无碍吧？”阿四紧盯着那张高鼻深目、肤白胜雪的俊美面容，直到那双凤目映照出自己焦急的脸庞方才罢休。

“我倒也想问问阿四小公子去哪里了呢？让我好找。”桓祎没好气地脱口。

看到阿四，他惴惴不安的心情一下子平复了下来，与此同时，一股怨气油然而生。这个随处乱跑的少年着实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因此关心的话一出口就变成了生硬冰冷的诘问。

他审视着面前的少年，只见他衣衫齐整，面庞已经在跟随着自己的几十天里吃得白胖了不少，一双大眼睛也更加水润灵动了，好像那聪慧能够从中溢出来一般。现在，这双大眼睛正在无辜地盯着自己，好像在说，“我惹你生气了吗？”

四公子被这目光包围着，气不知不觉消了一半。

“我，我是有些担心。我刚才来这边找你，找不见你，又见到了奇怪的东西。”桓祎调整好焦急的情绪，如实说道。

“是，我也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很像，很像鬼。白衣服，白面孔，没有脚的那种。我追着它跑了几下它就消失了，四公子，你没有被它伤到吧？”

“无碍，你知道我的武艺，它奈何不了我。”说到自矜处，桓祎的眉头才渐渐舒展开，眼睛弯弯的，一丝笑意透出来。

不过紧接着，他意识到这里不是自鸣得意的地方，一把拉过阿四的手说道：“不过此事的确蹊跷。天色已晚，此时多在外边游荡就多一分危险，不如我们先回，明日天亮再来调查。”

阿四也没有异议。今夜出了新情况，他需要时间重新思考调查方向。

于是，他顺从地点了点头，领着桓祎在深夜的街道上穿行。两刻钟后，二人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巷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