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墉城东南的一处民居。

一个身穿褐色短衫,足蹬高底履的粗壮男子立在院门前。他左手提着一个黑紫色的破烂木箱,右手轻轻扣响民居的大门。

“咚咚咚”,三下之后,大门“吱哑”一声分开一道小缝,那人闪身进入,生怕有人在门口窥探似的。

褐色短衫男子谢绝了坐定喝一杯茶地邀请,只是立在院子中,沙哑着嗓音开口:“贵派门主的东西我带到了,只待贵师弟那边的行动了。”

院主人接过男子手里那个紫黑色的木箱,随手拨开箱子上盖。木片与草绳腐朽地土腥气另他安定了心神。他轻声合上盖子,小心翼翼地抱于怀中,面上仍挂着一丝得体的笑容:“放心吧,我师弟冰雪聪明,定能查得真相,为令兄昭雪”

那褐衫男子听罢深深一躬:“小人呼延胜,敬谢捭阖门上下。”

王景略微笑着扶起对面的男子,客气地说道:“呼延兄,不必谢我,我们是平等交换。你带来的东西,我们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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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外。

“驾,驾!”叱马声从远到近。飘荡的几点雪花也被这声音惊醒,颤抖着,愈发瑟缩。

高头大马上,一位身披白色狐裘的少年双腿紧紧夹着马肚,催促着马儿前行。他的目的地,是北邙山,是晋代历代先帝的陵墓所在。

北风呼啸,几颗白盐粒刚刚落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地仿佛没有接受到一丝湿润的信号,依旧干冷而萧肃,地上的泥土如干渴的小儿般大张着嘴巴,嗷嗷等待哺育。

少年顶着狂风,骑马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在漫天的混沌中隐约窥见,一个身披简陋粗布袄子、作侍从打扮的男子正立于马匹的前方。他赶忙一勒缰绳,手臂有如钢铁,制住了仍想要不管不顾、向前狂奔的马儿。

“来人可是桓四公子?”白茫茫的风雪里,桓祎看不清来人的面部,来人也认不清四公子的身份,但仍恭敬极了地行了礼探问。

“正是。”桓祎利索翻身地翻身下马,手牵缰绳,也同对面的男子见了个礼。

“在下太阳陵守卫荀义,迎接陵史大人。”那男子呈上名帖道。桓祎点了点头,同荀义一起,向着前方几幢粗糙的茅草房走去。

桓祎在守卫所住的房间喝了杯不知道是几年前采的陈茶,谈起了修缮陵园的近况。见天色已是有些不早,他便催促着荀义,二人一人一匹骏马,向前线工地奔去。

雪落得依旧稀疏,在天上还是白茫茫的一朵,落地便融化为水,天寒地冻,水又结冰,马匹在这又湿又滑的道路上前行,几次趔趄着欲要跌倒,但都顽强地掌握住了平衡。荀义顾忌着桓四公子的安全,几次劝他下马步行,最后,连桓祎自己都不敢再逞能,为了能够四肢健全的见到明天的太阳,他只好翻身下马,牵起高头大马的缰绳,拖着冻得有些僵硬的一双腿,在冰冷泥泞的土路上跋涉。

一步,又一步。直到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传入二人耳中。

太阳陵经历了多次战争的损毁,地面上已无什么建筑或是碑刻残留。此次桓温收复洛阳,便征召了一批民夫,重建了陵墓的地上部分。十月的天气已经异常寒冷,但由于工期将近,陵墓附近仍然还有数十位民夫穿着简陋破旧、仅仅勉强可以御寒的袄子,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奋力地挥动着手里的工具,敲击或是雕刻着什么。

“如此苦寒的天气,怎么不给他们添几件冬衣?”桓祎对荀义问道。

荀义苦笑着回应:“不是在下没有这怜悯之心,只是,修缮陵园的款项实在有限,购买了石料,供工人吃几顿饱饭,再给他们些工钱,款项就已经,几无剩余了。”

他继续用无奈的语气说道:“同四公子讲句实在话,单论工钱,那些民夫很多都比在下这个监工拿得多。”他摇了摇头,脸上泛出一抹惭愧神色,“在下是洛阳人,曾经也为周成做过事,唉,算不得忠贞之士。此次洛阳光复,不处罚在下已是宽仁,大将军征召,就是不给工钱,在下这事也是要做的。”

桓祎听后也只是默然。他默默在周围巡视了一圈,并没有去惊扰那些辛苦劳作之人。巡视已毕,他将荀义拉至僻静处,指了指身上白的扎眼的狐裘披风,“回去便把我这披风卖了,换几个钱,给民夫们添些衣物吧。”

这件狐裘是父亲所赐。几日前,父亲召见他打听找寻孔子屐的进展,看他穿得单薄,便着人取了件自己穿过的白狐裘子,赐给桓祎,以慰他多日奔波找寻的辛苦。桓祎不好推辞,只得恭敬地行礼跪谢。

反正自己估计是没法把孔子屐带回给父亲了,现在好歹有了件珍贵的狐裘,假使父亲到最后真的大为光火,把自己这不孝子赶出门去,好歹还有件东西可以卖了换口饭吃,收下狐裘时桓祎是这样想的。现在,他盘算着,如果荀义能够卖掉这件狐裘,所得的钱物应该足够给十数个民夫添置冬衣,这笔买卖也着实不亏。至于他自己,除了狐裘他尚有几件能够御寒的冬衣,只是都不如裘皮体面,但他也不常见贵客,穿得寒酸一点也不妨事。

荀义迟疑着看向桓祎,惊讶地问道:“这,这狐裘太过珍贵了,四公子真要在下将它卖了?”

“我尚有其余冬衣可穿,又不是经常在外劳作。”桓祎一指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继续说道,“可你看这些民夫,天寒地冻,只有几件单衣叠着穿,容易冻出疾病。我身为治陵史,自然要为他们做点什么。”说罢,一把将狐裘卸下推给了荀义。

他六岁丧母入桓府,十岁拜师,在道观修习了六年,直到今年才辞别师父,下山来到这尘世间。朝堂上的波诡云谲,在道观时师父多少也为他讲了一些;可这民生艰难,他是下山的数个月才有所体悟。

少年时,他也曾经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他曾充满羡慕地看着那些他名义上的兄弟们,他们有母亲关爱,锦衣玉食,不用努力也可以得到父亲的青睐自己,而这个家留给自己的只有轻蔑和无视。他也曾经为自己有一半的胡人血统烦恼不已,他自认为自己这样的怪胎难以被任何一方真心实意地接受。

但随着师父慢慢同他讲解当世之事,他才知道,他所羡慕之人只占这个世界的极少数。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吃不饱饭,饿死人的事情更是常有发生。普通男孩子十三四岁就会被抓去打仗,然后死于战争,有幸活下来、能够娶亲生子的还要应对繁重的租役,努力喂活所有的儿女。

然而下山之后,他所见到的种种情景比他听闻的更加惨烈,再加之有阿四这样一位“经历丰富”的小友,他常常感受到自己对于民生的无知。

从江陵到伊水,从洛阳到金墉。他见过无数荒芜的院落,藤蔓从地面爬到房檐;他见过连绵的战场上的尸骸,断肢铺满地面;他见过街上的乞丐,一双手只有黑黄的一层老皮;他见过缺胳膊少腿的老兵,疲惫却贫穷的商人,冬日还只着单衣的民夫,这些无不让他震动。

当年,他亲眼看见,母亲饮下那杯鸩酒,嘴角汩汩涌出鲜血。但她的眼神却充满希冀,闪亮得如同深海中的夜明珠。他记得她说,只要能够海清河宴,万民安乐,她身死亦不足惜。可六岁的、从未出过府门的小公子,能够记住“海清河宴,万民安乐”这八个字已属勉强,又如何知晓其中的深意?

而现在,他自以为自己略略体会到了母亲之心——如果能够牺牲自己,让这当世之人能够过上清平的日子,即便身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现在的他,远比不上当时已经是捭阖门高层的母亲。他自问,哪怕耗尽一人之力,又能够救得了几个人呢?

唉,只能是能救一人,便救一人罢了。

桓祎暗暗叹了一口气,不禁忆起了仍未完结的刘征旧案。

得知阿四也在为捭阖门寻找孔子屐之后,桓祎本已放弃了再追索此物之心,准备在洛阳的剩余日子便日日到陵园看看转转,尽一点陵史的本职。没成想一案未破,一案又起,他又陷入了调查刘征冤案的泥潭中——贾后小院中的箭痕和血迹,楚辛的讳莫如深,白衣白面“鬼”用恐怖嗓音说出的请求,以及张玄对刘征之死的冷血嘲讽,共同构成了一张阴冷又巨大的旧网,他清晰地知道在这张网中的是刘征一家人的命——曾经鲜活的几个人,现在连残血都不剩几滴了。

比起说出“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他自然更同情死于非命的刘征,因此比起去修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惠帝的坟,也不如替一个冤死之人昭雪。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能够完成“白衣白面鬼”的嘱托,帮助他查清刘征的冤情,他或是阿四,也许都能够离孔子屐的下落更近一步。不管最终这宝物归于谁手,两人中至少仍有一人可以完成使命。

他决心就刘征当年之事同楚辛问个明白,因此,在前往太阳陵前,他又光光顾了关押楚辛的那套破败的院子。

从楚辛那里,他知道了更多。

暮色将近,而路上的坚冰尚未消融,桓祎默然地牵马走在前往守灵人居所的路上。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回首,目光正撞上向工地上方的那轮惨白西沉的太阳。

真像一张惨白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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