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得意处，张玄环顾四周，目光正撞上两双晶亮如潭水般的眼睛。他心中颇有些自得，说的话也愈发故弄玄虚。他继续讲道：

刘征出事是在姚襄第一次从许昌攻打洛阳的时候。当时小人就在周成书房的里间里整理文书，周成在外间见客，因而小人听见了一些。

那日，周成帐下的参军向他回报，说自己手下有人看见刘征在金墉城郊和一个服饰打扮类似匈奴人的男子会面，目睹此事的人颇为震惊，于是潜行随着那个匈奴男子走了一段，发现那男子竟回到了姚襄营帐驻扎的地方附近。

但周成听了不以为然，小人也觉得，这的确算不得什么确凿的证据。毕竟只有一个人看见，看错了也说不准；而且又是层层上报，其中说不定有什么误会。但是后来几次三番有人禀报类似的事情，周成就上了心，着意派人去查了刘征的背景，包括他投奔石虎之前的经历。

“您猜怎么着，”张玄说罢这半句就停住了，摇了摇脑袋，一副要吊人胃口的样子，桓祎咽了口唾液，抿紧嘴唇，方能克制着不去发问。可阿四被这一番欲擒故纵刺激得小孩子心性发作，忙由正坐起身，膝行几步凑近了张玄，睁大了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恳求地问道：“后来，后来如何了？”

张玄满意地勾起了嘴角，捻了捻下巴上稀疏的胡须，但他突然想到自己已是阶下囚，而对方是桓将军派来的贵客，不是来听说书的小儿，嘴角一时间有些僵住，忙转过脸去，悄无声息地收敛了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

“没成想查出刘征的刘不是大汉的刘，而是匈奴人，也是呼韩邪单于后代改姓的那个刘。他是个胡人！”

事情的走向虽不至于让桓祎感到过于意外，但也远超出他的意料之中。他听说过，东汉末年以来，不少胡族内迁至中原，有些也改了汉姓。其中，呼韩邪单于由于曾经与汉宗室之女联姻，所以部分后代改汉姓为刘。桓祎自己见过不少姓汉姓，叫汉名儿的胡人，比如他母家，羯族石氏，也是从石勒那一代才改姓石的。

但令他深感震惊的是，刘征为何能够瞒得住自己的身份？如果张玄之前所言皆不虚的话，刘征最初投奔的是羯族的石虎，石虎也不是汉人，刘征并无必要去隐藏身份。再后来，冉闵当政以后，因为不少胡人反对他，经常作乱，他在北方自己能够控制的区域发布了残忍严苛的灭胡令。内容包括，胡人成群结队在街上，并携带武器，就是死罪；汉人看到胡人在街上行动，也可以随意杀死他们，还能够从朝廷得到封赏。一时间，胡人的尸骸从关中填到了关外，连大河的河水也被染成了鲜红。

桓祎疑惑地想到，纵使刘征真的从外貌上，装扮上都完全看不出匈奴人的痕迹，他自己内心又如何容忍目睹周围其他胡人的惨死？在那段时间，他为什么不逃跑呢？

不过这些问题他没有问出口，因为恐怕除了刘征自己，没有人能回答得了桓祎的这些疑问。他只听得张玄说书般将这个离奇的故事继续讲下去：“后来真正给刘征定罪的是，在他府里发现了不少金子，但是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些钱是怎么来的，只说是在院子的地里挖出来的。”

“地里挖的？这说法又有几人能信呢？”张玄摇了摇头，补充道，“周成得知刘征的身份的当下并没有说破，只是在他出门打仗的时候派手下几个人去搜了他的家，没想到竟能有如此收获。”

“周成自然也不信这金子是地里挖的。在逼问之下，刘征也承认自己确有匈奴血统，只是一直隐瞒着周成。”张玄继续讲到。

“我们中原汉人，有几个不恨他们胡人的！”张玄一挑眉毛，目光在面前的两人脸上逡巡了一圈，似乎是在寻求某种认同。看到两人都没有做声，他压低了嗓音，拿腔作调地说道：“胡人都是些未蒙圣化，粗鲁愚昧之辈啊。”

“周成跟咱们想的也是一样。他一贯信不过胡人，觉得他们心生外向，脑后都是有反骨的，分分钟都要嗜主。”

“后来，这刘征百般辩解，说自己是无辜的，说自己从没想到要背叛周成，但谁能证明他没有二心？要不然，他那金子又是从何而来？周成和我们几个一商定，给他定了个通敌的罪名，给杀了。”

荒唐啊，荒唐！

这案子断得实在荒唐，这刘征死得也是荒唐。桓祎抚上额头，木然闭上了一双有些干涩的眼睛，如此想到。

此案到最终定案都未查清刘征是在为谁提供消息，也没有追踪到确切的他被买通的证据，仅仅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一箱无主的金子，以及他的匈奴身份，刘征就被处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死于多年同袍之手。

“那刘征死后，你们有查到更多线索吗？他究竟是不是冤死的？”阿四睁着一双滚圆的大眼睛，故作好奇地注视着对面的讲述者张玄。

“刘征死后，周成又让人抄了一次他的家，不过却没有发现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张玄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回答了阿四的问题，“不过，我偷偷听人说起，为了逼问刘征家剩下的那些金子藏在何处，去抄家的人还对他夫人动了些手段，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倒是把他夫人给逼死了。唉，这女人死的着实有些冤枉，你说，命都没了，还留着那些个钱作甚？”讲到此处，张玄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语气里带了几分浅薄的同情，只是这份同情更多是针对那些下落不明的金钱的。

看桓祎还沉浸在刘征的遭遇中，迟迟没有发问的意思，阿四便接着刘征夫人的话题说下去：“那刘征的儿女呢？我听说那个鬼魂说的是，连妇孺都没有放过，可也是被逼死了？”

张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晓此事：“我，小人一向是慈悲为怀，也就能写两个字。抄家这种事自然是没有参与，更别提杀人了，刚刚跟二位说的也都是道听途说，啊，对，道听途说。”

他磕磕巴巴地跟着解释了两句：“真实情况在下也不知啊。啊，我是说，在下是说，如果，假使，真有鬼魂，也不该来找我，二位说是不是这个理？”

原来是怕鬼啊，真是爱钱的时候心有多大，怕鬼的时候胆子就有多小。阿四心里暗暗嘲笑了面前这个中年人几句。

他面上仍故作淡定地聊天般说道：“唉，可惜我们世间人不知道鬼魂的想法啊。有道是神鬼怕恶人，我听说，有时候鬼魂不敢去缠那些杀了他们的恶人，反倒喜欢去吓唬那些胆子小的、没害过自己的，张先生也不可掉以轻心才是。”

听了阿四的话，张玄的面孔“唰”得变得惨白，手脚都禁不住地哆嗦起来：“小先生，你可不要吓小人啊。”他躬身凑近阿四和桓祎，小声说道：“我偷偷同你们二人讲个秘密，你们可不要告诉别人。”

接着他四下张望了一圈，确认周围没有旁人后才放开了一点音量：“这刘征犯不着去找我，他要是变成了厉鬼，一定先去找那个姓楚的。”他继续说道：“你们恐怕不知道，周成原来手下有个文官，我们也相熟的，叫楚辛，刘征的死，跟他脱不了干系。”

！！！

听到楚辛的名字，桓祎的心陡然被提了起来，他深吸了几口气，压抑住内心的惊涛骇浪，故作平静地小声问道：“何以见得？”

张玄讲到了兴头上，完全没有意识到对面两人情绪的紧绷：“刘征是匈奴人这件事就是楚辛查出来，他当年去报给周成的时候，我就在现场。而且话说回来，我同刘征不过是有几面之缘，谈不上什么交情，但姓楚的可不一样，他跟着周成时间也不短了，和这死鬼刘征也是结识了数年。那刘征没读过什么书，却喜欢诗词歌赋，楚辛也好个风雅，听说当年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刘征还常向他讨教一二呢。”

果然，怪不得那日提到刘征的名字楚辛会如此紧张，他是心里有鬼。桓祎这样想到。

张玄絮絮叨叨的声音继续响起：“也不知他是从何处查出刘征的背景的，他们以前交情不浅，保不齐刘征对他透露过一二也未可知。不过话说回来，纵使这姓刘的真是该死的胡人，出卖自家兄弟，这种事小人也干不来，顶多不与他来往便罢了。可告诉了周成，这事情就不一样了。”他一边暗叹一边咋舌。

此人倒还是不至于烂透。桓祎这样想着，向阿四使了个眼神，暗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问题想问了。阿四也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示意桓祎自己收到了信号。阿四又装作好心，体贴地提醒了一番张玄小心鬼怪，然后插科打诨，三言两语收束了刚刚提到的各种志怪故事，便携着桓祎一同告辞离开。

回府的路上，桓祎兴致缺缺，一路把玩自己长衫上的飘带，几乎未发一言，阿四也颇为识知趣，破例没有再调笑桓祎几句。直到回到暂时驻扎的殿宇，坐于榻上，桓祎才低沉着嗓音开口：“阿四，你觉得这张玄说话，几分真，几分假？”

阿四也仿佛还沉浸在张玄的故事中，没有看坐于对面的四公子。良久才出言回应，声音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几分真几分假我也不晓得，我只觉得，刘征恐怕真是冤死的。”

轩窗半掩，微风吹动屋内的烛火，火光蓦得暗淡了一瞬。桓祎斜斜靠在那张芙蓉雕花大榻上，满眼皆是疲惫，他的颈项好像不足以继续支撑头部的重量，眼皮也像灌满了铅水一般，止不住地向下滑落。他似睡非睡般沉默了半个时辰，终于还是撑起身子，对着阿四笑了笑。

“只是有点感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