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_第 29 章朋友

何所谓朋友？

是志趣相投，音声相和？或是一同出生入死，在最危急的关头仍未想过离对方而去？亦或是相知甚深，无需言语便能解友人之意？

桓祎这样问自己，却发现自己一时也难以找到答案。他自小没有遇到过几个同龄人，也没交过什么朋友，只是听师父和吴叔讲过很多关于朋友情谊的故事。很多故事他已经记不得了，印象最深的只有两个。

一个故事是伯牙和子期。传说俞伯牙善于演奏，钟子期精于欣赏，钟子期逝去后，俞伯牙摔碎了琴，发誓不再演奏，因为天下再无子期一般的知音，能够解他弦中之意。还有一个故事是樊於期和燕国的太子丹，太子丹不满于嬴政的□□，欲要刺杀之，但是苦于没有可以取信于嬴政的东西。樊於期为报答太子丹的知遇之恩，自刎而死，将头颅献于太子丹，供他取信于嬴政。

这两个故事里的主角都没有一个完满的结局。在每一个故事中，都有一人故去，一人留在世上苦苦思念，好像在彰显一个道理——只有死生的鸿沟才能够成就一对千古难有的知己。

但是，这世间还有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没有撞上过什么大灾大难。每日吃穿坐卧，皆是平平淡淡。他们也有自己的所谓朋友——平常日子一起喝酒吃饭、谈天说地；遇到了幸事与朋友一起欣喜庆祝，遭遇了烦恼便找人抱怨倾诉。他们的友谊大多也持续到了各自生命的终结。桓祎在心底揶揄地想到，或许此种情境也可以称得上一句至死不渝。

可是这份情谊又是脆弱的、易碎的。抵不过时间的流淌，抵不过境遇的变迁，更抵不过两个人身上根深蒂固的东西，比如出身，比如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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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辛怨毒地看着桓祎，他的目光仿佛毒蛇一般，眼神相接就能让人全身发凉：“桓公子，你为何苦苦追索那个匈奴人的死因？为何，你就不肯放过我呢？”

“对刘征，我的确不敢说是问心无愧，但桓公子，你敢说，你一生未做过不该做之事，未杀过不该杀之人？”

桓祎将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压抑着自己胸中的怒火说道：“我自问在战场上的确杀过不该死之人，但是我从未阴险害过自己的同僚、朋友。”他接着发问：“我已经回答了你，楚辛，你还有何话想说？”

楚辛颓然地跌坐在了地上，他的双目失去了所有神采，留下的只有空洞的恨意：“我们，我和刘征，从来都不是朋友。我，一个读过书的儒门弟子，又怎会同那些蛮夷交朋友？”

“我杀死一个要将孔子屐占为己有的蛮夷，何错之有？我杀死一个可能对敌方通风报信的人，我何错之有？”楚辛一把抓住了桓祎的袖子。

他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还有高堂要侍奉，还有小儿要教养，我设计害死刘征，也只是对前主人尽了忠诚，我虽然所托非人，投靠冉闵和周成，那也是因为，王师迟迟不来光复中原，我又有何办法？”

“冉闵和周成，都是杀胡人的，我巴不得这帮蛮夷死光！谁杀胡人，我就投靠谁，你们大晋，不也是被胡虏覆灭的吗？你们的皇陵，不也是被这群杂碎刨了吗？桓公子，你不恨胡人吗？”

“哈哈哈，”楚辛抬起头，眼神在桓祎的面庞上逡巡了几圈，突然大笑出了声，“我错了，我错了，哈哈哈。桓公子确实不会恨胡人，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要替那个匈奴人伸冤了。”

“你自己就是个半胡，哈哈哈，桓大将军，北伐蛮族多年的大晋将军，竟然有个半胡的儿子，这传出去岂非，滑天下之大稽，哈哈哈。”

桓祎将手放在了背后，克制住了想要将拳头招呼在楚辛脸上的冲动，面上仍波澜不惊地说道：“不是本公子不愿放过你。不瞒你说，有人托我来调查当年刘征案的真相，许了我我很想要的东西。介于你对我还有些用处，不如这样，我放你去守灵，你对我谈谈当年刘征的案子，你看这笔交易是否划算？”

楚辛冷笑了一声：“让我还去守太阳陵？在你手下干活，等你把我的消息卖给那个要给刘征报仇的人？”他顿了顿，抬起头，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你们这些蛮子，还真是头脑简单又恶毒啊。”

他深呼吸了几次，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低下头思考了片刻：“不如这样，要我开口也不是不可以，烦请桓公子今日事毕便给我一匹快马，直接放我离开，你觉得这个方案还可行否？”

桓祎沉吟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成交。”

接着，他转向楚辛，“我的问题很简单，只有一个。楚辛，我想听你的实话，你从未当刘征是朋友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人走到了自己的身边呢，楚辛自己也说不明白。他只记得那时候，刘征仅识得几个字，却整日抱着一卷《诗》，一个字一个字得认，一个字一个字得读，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跑来府里向自己请教。自己上过几年家族里的私塾，是周成手下最有学问的几个人之一，因此刘征对自己格外殷勤，每次到府中拜访都不会空着手，总是将家里夫人做的点心带来几盒，表达感谢之意。

刘征的脑子虽不算灵光，人却用功，不到半年便能够诵读《诗》的大半部分，自己当时对他也不乏欣赏。一来二去，两人便常在一起读书，讨论问题，比之于旁人更为亲近。

这一切直到自己看到刘征在城外与匈奴人会面，直到他握着自己的手，坦诚自己的匈奴血统。

想起着愉快的往事，楚辛唇边不由得闪现一丝轻松的笑意，但是那笑意稍纵即逝。他努力勾了勾嘴角，却挤出一丝苦笑：“也许，如果他不是匈奴人，如果他不是后来做出了那些事，也许我们还能是朋友。”

“桓公子，我恨胡人，最恨的就是匈奴人。我祖上久居洛阳，亲生父母就是丧于匈奴人掀起的永嘉之乱。我是看着他们被刘曜的部下杀害的，他们被杀的时候，苦苦哀求那些匈奴人，说愿意把全家的粮食都奉献出来，甚至把我母亲奉献出来，只为留一条命，让我不至于四岁就没了双亲。”

“那些蛮子，他们什么都要了，却不懂得信守诺言，依然儿戏般处死了我的双亲。我那时才四岁，躲在屋里，不敢出门，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衣襟，不让自己叫出声来，甚至不敢拭泪。”

他凄楚又轻蔑地瞥了桓祎一眼。这一眼，穿越几十载世事浮沉，保存着最为完整的，鲜明而刻苦的恨意。

“眼泪夹杂着鲜血淌在嘴里是一种怎样的苦味，桓公子恐怕永远都不知道吧。”

“后来我被叔父收养，他将我带去了洛阳的郊外。我叔父粗通文墨，在家里开了一间私塾，靠教学为生。我本想靠读书出头，日后去大晋谋个一官半职，把胡人赶出中原，可是叔父告诉，像我这样的出身，根本拼不过那些世家子弟，大晋的官员，根本不会重视我们这些流民。我不死心还是去了南边，结果浪荡了几年，一事无成。”

“后来，我听到冉闵杀了羯族的暴君，自己做了皇帝，要光复汉人的天下，我那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但是我还想再努力一把，好歹有机会上战场去杀敌，就投奔了冉闵，后来又跟了周成。”

楚辛长叹了一声。双目中的火焰激荡，溢出里眼眶，照亮了他的整个面容：“说回刘征。我们本是相对亲近的同僚，甚至有一度可以算是朋友。正如我之前对你所言，一次我无意中发现他与穿一个匈奴服饰的人在城外碰头，后来刘征告诉我，那个穿匈奴衣服的人竟然是他的亲兄弟。”

“噗”，一声冷笑牵动了楚辛褶皱丛生的嘴角，显得他愈发狰狞骇人。

“他还让我替他保守这个秘密。洛阳一直打仗，羌人姚襄，鲜卑的慕容氏都在觊觎着洛阳城，可他在这种时候还到金墉城外去会他的匈奴人兄弟，这让我如何相信他们只是普通的兄弟见面？何况后来，我还派自己的人跟过他几次，发现他们见过不止一次。”

因激动而脱力，楚辛半倚着冰冷的泥墙。墙壁光滑，承受不住中年男子的重量，直带着他的身子向下坠去、坠去。干枯蓬乱的头发散落在桓祎的小腿边。“我不是个贪婪的人，我恨他，也不是贪图他挖出来的那点财宝，早在他让我去看孔子屐之前，我就已经怀疑他有鬼了。因此当我知道他挖出来的东西是大晋遗失的珍宝孔子屐，就更不敢告诉他真相，怕他带着我们汉家的宝物去投奔胡人。”

“自从发现刘征和匈奴人见面之后，我就开始派手下和周成通气，告诉他刘征私下里与胡人有小动作，让他多留意。这次，看见孔子屐之后，我直接自己去找了周成，告诉他刘征不仅一直在与敌人通风报信，而且自己的身份就有诸多疑点，必要时可以去搜查他的家，可能会有证据。果然，周成一查，就让他的身份大白于天下，连同他挖出来的金子，也被当作了罪证。”

桓祎冷冷插言：“可是，你自己心里清楚，那些金子不是他被收买的罪证，它们的确是他从地下挖出来的，他一直在说实话。”

楚辛两首一撑，直起软倒的身子，双眼如同带火的羽箭，箭在弦上，对准了对面的少年：“可谁能证明他没有和他的胡人兄弟透露周成营中的秘密？谁能证明他会把挖到的珍宝献给周成，而不是带着他们去投奔一个胡人主子？那些荒蛮之人，有几个是真有信义的？我不会再在他们身上吃苦头了。”

“刘征私下面见自己的兄弟，是有不妥，可他的家人又有何辜？你为什么鼓动同袍去围攻他的夫人孩子？”

楚辛摇了摇头，乱发黏在了布满油污的面部，让他的表情愈发不可见，“我虽不是善人，但也无意于此。他夫人孩子的死活，我并不关心。我只是想让那群人去他家找找孔子屐的下落。在他死后，我还监视了他家很久，并未发现有人带着孔子屐离开。”

“桓公子，你在小院找到孔子屐了吗？”

桓祎并没有回答楚辛的问题，“可他们的确因你而死。”

“那我的父母又有何辜？他们又是因何而死？”楚辛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让人看了从心中向外打起了寒战。

“桓公子，我看你也答不出吧。”楚辛深深望了桓祎一眼，跌坐在地，似乎是自言自语地呢喃着，“总有些人，生得就是不合时宜，不知因何而生，也不知因何而死。”

“莫要再问了，桓公子，你还年轻，等你到我的年纪，自然就懂了。”

桓祎心中空空荡荡，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听着楚辛的喉咙中的吭哧声，看着他像一个瘫痪许久的病人，靠着上臂用力，从地面上勉强撑起身子，斜倚着墙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