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邙山西麓的金墉城中,亦是风雪初歇。
临近腊月,天气愈发寒冷,街道上冷冷清清,少有行人。较为宽裕的人家,这时多半已在屋内生上了用于取暖的炭炉,炉上常架放着一只小铜壶,壶内有滚烫的开水随时供屋内人取用。
阿四就坐在这样一间生了炉火的、暖融融的书房中,享受般啜了口杯里的热茶。坐在他对面的正是他的师兄,捭阖门大弟子王景略。除了他们二人以外,屋内还有一位一位身着紧身褐衫,脚踏高底靴的青年男子。他坐在阿四的侧首,沉默不言。
仔细看去,这青年男子皮肤粗糙,毛发浓密,身材颇为粗壮,无论是举止还是长相都不类于中原人。他面色惨白,眉头紧皱,额头泌出点点汗珠,在布包头的外圈留下不算均匀的汗渍。他脸色惨白,虚弱得如同刚刚生过一场大病。他叹了口气,将一张又青又白的脸埋入臂弯中,仿佛精神也如同□□一样,随时处在土崩瓦解的边缘。
良久,待到悲痛和愤慨尽数被咽入喉中,他嗓音都有些颤抖地捂住脸孔,长叹一声:“如此说来,不是别人,恰恰是我害了阿兄。”
“呼延兄也不必如此自责,你们本是兄弟,刘征兄心地良善,自然不忍看到祖父母贫病交加,因无人出钱医治而死,你来金墉寻他,也在情理之中。”一边的王景略看到此情此景也是颇感无奈,只得出言安慰。
“可是,”那青年压抑着颤抖的胸膛,感受着胸口因激动而产生的憋闷。
“可是,”他深吸一口气,狠狠地咬住嘴唇,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语,可是仍然未能说下去。他的表情如此凶狠,好像一头野兽,找不到那个将自己引诱入陷阱的人,便要将自己撕成碎片。
“呼延兄当时去找兄长,可是有难言之隐?”王景略看呼延胜痛苦的面容,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王景略的提问仿佛挖开了一道泄洪沟渠,使得那青年如洪水般泛滥的情绪瞬间找到了突破之地。他的自责与懊恼浩浩荡荡,倾泻而出。“都怪我,都怨我。因为阿爷的病,我一直无法从军,脑子笨,也谋不到一份文职差事。现在,抚养我长大的阿爷已经去了,还白白连累了阿兄全家。我,我,我,有罪啊!”
接着,褐衫青年悲愤不已地重重锤了自己的脑袋几下,指缝与手掌相接的位置,隐隐有鲜红泌出。他捂住面孔,大放悲声。
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猛得抬起了头,向阿四的方向低沉着嗓音吼道:“那个叫楚辛的人呢,他现在在哪里?他害了我阿兄全家,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用他的血为我阿兄报仇!”
阿四面无表情地旁观了青年的怒吼,在那人情绪略微平静后才缓缓说道:“楚辛已经走了。呼延兄,实在对不住,你付的报酬只够让我们去查清真相,并没有让我们帮忙去杀了他,或者去拦住他。”语罢,阿四并没有什么歉疚之色地对褐衫青年欠了欠身子,礼节性地表达了歉意。
“那小兄弟,我有什么办法再去找到他?”褐衫青年突然凑近阿四,双目的火光仿佛能够将少年烤熟烤化。
“那是另外的价钱。如果呼延兄还有兴趣,我们可以改日谈。不过阿四看呼延兄是位痛快人,想劝你几句。据我所知,楚辛也有儿女,你也有刘征的遗孤要抚养,你去报仇,假使成功了,他的儿女没了父亲,假使失败了,你的侄儿没了叔父。无论如何,这仇一代接一代,还要继续传下来,阿四私以为,这笔账划不来。”阿四无视了那喷薄欲出的火光,自顾自地说道。
“可这血海深仇,我又怎能轻率放过,让那个姓楚的过上安稳日子?”褐衫青年情绪激动,喘着粗气,仿佛一只笼中困兽般嘶吼道,“我又如何对得起我阿兄阿嫂和死去的侄儿侄女?”
“呼延兄,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恕阿四也没什么好办法。我只知道,只要太阳还会升起,就要向前看。”少年目光空寂地目视前方,没有理睬褐衫青年的大喊大叫,仿佛他眼前正有一轮光辉宁静的太阳。
褐衫青年呼延胜几次想要起身,抓住阿四的领子,逼问他楚辛的下落,但是介于身边还有他颇为尊敬的王景略,他只好将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深吸一口气,压抑住了自己的冲动:“你还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就是没有的,我呼延胜拼出一条性命也给你找到。我只想知道,这个姓楚的现在搬到了哪里?”
“既然呼延兄如此执着,阿四就不多嘴了。如果什么时候呼延兄找到了我们想要的其他东西,就来此处,我师兄暂时还不会搬家。”
阿四说罢,立起身子,珍之重之地整了整衣襟的下摆,乖巧地微微一笑,“雪停了,呼延兄,师兄,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接着,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着呼延胜嫣然一笑,好像完全没有把这位八尺大汉刚刚的怒目而视放在眼里:“呼延兄扮鬼着实不错,非常吓人、非常可怕,差点儿连我都被吓到了。说不准我下次让你帮忙扮鬼,多扮几次,你想知道什么,我就通通都告诉你。”
一旁的王景略开口打了个圆场:“师弟,之前呼延兄扮鬼去小院取孔子屐,不是我的授意。他拿到孔子屐之后,才辗转联系上了老师,门内也才完全知晓此事的前因后果。老师和我,并不是有意瞒你。”
呼延胜也不愿彻底得罪这位捭阖门的小弟子。听到阿四提到自己扮鬼的事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稍稍恢复了几分理智。
此时,他似乎意识到当时自己扮鬼吓人有些不妥,忙微微躬了下身子,解释道:“是在下唐突阿四小兄弟了。我涂个白面,穿上鬼衣,本意是行动隐秘。我阿兄被那个奸人所害之后,只有我最小的侄儿从佛堂下的密道逃了出去。他识得我家,出了那密道便几番辗转,投奔于我。我也是从他那里才得知,阿兄家似乎是有些宝贝,这些东西被歹人惦记上了,故而遇害。只是阿兄已死,金墉城内的是害死我阿兄、还痛恨胡人的周成,我又有小侄儿需要照顾,便没顾得上去他的府邸一探究竟。”
“直到桓温入城,我才得到机会探访阿兄旧居。只是事关宝藏,不敢大意。我是个粗人,思来想去才想出这个扮鬼的法子,想着就算是被人发现,也只会以为是神鬼作祟,不至于让人轻易起疑心。不想总共并未去小院几次,却总是恰巧碰上小兄弟你和你的同伴。”
这番解释与阿四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楚辛说自己一直派人监控刘征的旧居,此话应当不假,阿四之前猜测,拿走孔子屐之人所选的时机,应当是在桓温入城之后。但他又是如何得知孔子屐消息的呢?从楚辛处可能性很小,楚辛整件事做得并不光明正大,应该不会去告诉旁人。再者,刘征全家被害,却并不一定全无幸存者。
判断呼延胜所说应当大致为真后,阿四影挤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故弄玄虚地噙着笑意:“无妨,虽说呼延兄在装神弄鬼方面颇有造诣,但我也并未真的被吓到。呼延兄,你应该庆幸,咱们第二次相遇时,我差点对你用了门内防身的杀招,要不是四公子及时赶到,恐怕现在咱们二人都不甚好过呢。”
那个万物沉寂的晚上。阿四被“白衣白面鬼”挟持在怀里。他的后腰位置,厚重的粗布袄子也难以隔绝那一重冰冷。他的脊柱内的仿佛被抽干换上了坚冰,另不能动弹分毫,但那能够刺入骨髓的锐利依然激起了他半身的鸡皮疙瘩,在风中一粒一粒顽强地凸起。
“也许,便是今日吧。”他眨了眨眼睛,却没有感受到一丝湿润之意。或许这个世界于他而言,本就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他将手伸入袖中,摸到了一样物事。
这是寒冬中唯一温暖的东西了吧。也好,我会成为日落后最让人瞩目的光。
他正待点燃引线,与身后这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同归于尽。
最后一眼。
他看到了一轮明月,只是今夜的月色,皎洁更胜往昔。他留恋地多注目了一会儿,却发现那房檐之上的不是白玉盘,而是一位散发白玉般润泽光彩的少年。他立与几丈外的高空,身着白衣,风神俊朗,却带着令人心惊的杀意。
一瞬间,阿四全身的紧绷都松懈了下来。他知道,是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