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二年十二月,建康大寒,飞雪连日。

十二月庚戌,孔子屐归。帝以有事于五陵,告于太庙,帝及群臣皆服缌,于太极殿临三日。

洛阳的光复给大晋朝廷注入一针强心剂,让偏安一隅的豪门贵族又看到了一线生机。但江南盛景已足以醉人,何况此番洛阳收复,桓氏的声望势必更上一层。无论是对皇室还是朝中的其他显贵来说,这都是一重心病。

征讨大都督桓温回朝后,便几次上表,向皇帝建议,迁都回洛阳。

然而清贵们偏安江南,却也并非不谙世事。他们都清楚地知道,此时的洛阳不过是北方一孤城,北有氐人苻氏虎视眈眈,鲜卑慕容氏蓄势待发,西南有土谷浑冉冉升起。这些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只会吟诗做赋的清谈之士入洛阳,无异于羊入虎口。

况且,桓温这天大的功勋,对司马氏来说亦是天大的威胁。假使迁都回洛阳,司马氏能幸免于胡人之手,也未必能够摆脱成为掌兵的世家大族手中牵线傀儡的命运。因此年仅十四岁司马聃,在太后和亲贵的授意下,婉拒了迁都之请,只是大大封赏了北伐的将士一番。而统领北伐的大都督桓温,更是皇恩甚隆,在朝中煊赫一时,声望日盛。

永和十二年的岁末,桓温在江陵的府邸张灯结彩,笑语喧哗。厨房里热气喧腾,下人们杀鸡宰羊,厨子们生灶煮锅,一盘盘佳肴被侍女端至前厅,端到府邸的主人,大将军桓温面前。

此时,桓温正伴着温暖的炭盆,与夫人南康长公主对饮,商议着几个儿子未来的封爵之事。虽贵为一国长公主,但南康在丈夫面前没有丝毫桀骜,依然时刻保持着温柔与顺从。她深知,她的丈夫不是普通的一介驸马都尉,而是能够执掌大晋命运之人。陪伴这样的人,正如同陪伴卧榻旁的一只猛虎,需得时刻机警,不可激怒其分毫。

酒宴正酣,大将军也有几分微醺。长公主端坐侍奉,看丈夫心情颇佳,便适机恭顺地问起了四公子桓祎的近况。她虽是深闺妇人,但多年管理家宅,又经历了丈夫身边有个胡人女子那档子事,自然深知耳目灵通才是在世家豪门中平衡各方、屹立不倒的关键。她已悄无声息地在丈夫身边培养了自己的人脉,从桓祎下山到他找到了孔子屐,她都收到了消息。

听到夫人提起了他的这位庶子,桓温面上并无不快的神色,而是随意说道:“容道这孩子,万幸没有随了他的母亲,还算是个勤勉懂事的。”

他已心知夫人在担忧什么,继续说道:“我派他在洛阳兼着陵令,日后若有用得到他的地方,还可以给他个军中的职务,不过封爵之事,暂时还紧着府里这些孩子吧。”他并没有提四子在找寻孔子屐中的功劳,单拎了他治陵的事情同夫人状似商量地通传了一番。

“大将军说得是。”南康长公主那铺陈满厚重脂粉的脸上除了恭敬和顺从之外依然没有浮现出多余的表情。只是在夫君举杯之时,她那涂满艳红口脂的嘴角似乎微微扬起了一瞬。

酒杯放下,稳稳落于案头,桓温再向夫人的方向望去,只见她丰腴温柔,更胜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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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

北邙山下那座平日里再普通不过的农户小院,今日也似乎有所不同。

家宴中只被提及了一句的小人物桓祎此时正在灶台前大展身手。成长在一座深山里的道观中,他自然练就了一身独立生存的本事,诸如打猎、缝补衣物,再有就是这庖厨间的技法。月余过去,太阳陵修缮现已大成。除夕之夜,大半民夫已经被遣散,只留下几个拖家带口的守灵人,在山上过年。桓祎不愿留在山上,怕那些民夫民妇们见到治陵的公子拘谨,便独自下山,回到了阿四独居的小院。两个人一起食些酒肉,便算是过年。

阿四在集上买了只活鸡,连同些熏制的彘肉,又同村里的几个相熟的人家那里换了些芹、葵、韭和一袋子菽麦。回到小院,桓祎用随身的匕首将鸡一刀毙命,而后则指定在一旁作壁上观的阿四拔毛放血。阿四心知四公子还是对鲜血的颜色有些抵触,便也没有借此打趣这位“恐血将军”,乖顺地烧了一锅开水,挽起袖口,坐在院中麻利地行动起来。

不到一刻,刚刚还披着红青相间羽毛趾高气扬的大公鸡便已安静地躺在陶罐底部,全身白嫩嫩、光溜溜,如同初生的婴儿。桓祎将葱段打成结扔进罐中,再泼上一瓢冷水他将有如面盆大小的陶罐稳稳坐在烈火之上,不多时,罐盖开始上下翻动,发出“吱嘎”的清脆响声。

一缕水汽从罐顶冒出,正熏了将脑袋伸到陶罐上方张望的阿四一脸。

“叫你别离那么近,你偏不听,烫一下子便好了吧。”桓祎嘴里抱怨,手上则紧张地将阿四拉离了灶台。他将手里的瓢递给了被热气熏到的少年。少年赶忙知趣地去旁边的水缸舀了瓢冷水,洗了把脸,方才感觉热痛缓解。

桓祎抄起炉边的破布,小心翼翼打开陶罐的盖子,鸡肉的鲜香扑鼻而来。但此时还远不是出锅之时。桓祎手持一只木勺,撇去鸡汤顶部灰棕的浮沫,然后又添了一瓢冷水,动作沉稳,好像丝毫不惧怕那炙热的温度。边进行手头的一切,桓祎边摇起蒲扇,让火势稍弱些。

“想不到四公子竟颇善厨艺,岂不闻,君子远庖厨?”阿四坐在低矮的板凳上,闲极无聊,便开始与边摇扇边添柴的桓祎搭话。

“少年时在观中为师父生火的次数多了,自然练成了行家,”桓祎并不避讳地笑笑,补充道,“师父口刁,饮食讲究,如果不练好厨艺,会被他老人家嫌弃了。”

“我师父身边只有我一个弟子,道观里虽然有些小道士,但年纪有的比我还小,也有自己的师父要伺候,自然比不上我精心。师父他老人家收徒那年已近古稀,身子虽然硬朗,但事事也需要我多操劳些。”

桓祎的思绪飘回了六年前。那日,吴叔偷偷对自己说起,说他有位朋友同一个方外的高人有交情,那高人游历至江陵,现就住在荆门山中的太虚观里,如果自己能做那高人的徒弟,他可以想办法求桓将军放自己出府拜师去。想到不用在府中受那些兄弟姨娘的闲气,小桓祎自是兴奋得一夜未睡。清晨,他与吴叔假借出府采买之名,到了江陵城中的一间茶肆,见到了师父。

小桓祎打量着这位身穿道袍的老者,只见他须发尽白,却神采熠熠。吴叔说老者已近古稀之年,但从对面这人脸上看不出几分皱纹。更让小桓祎惊讶的是,这位老者行动颇为迅捷,不逊于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老者并没有对自己提什么刁钻的问题,亦没设置什么考验,放下茶碗便拉着桓祎让他陪着自己去玩那投壶游戏。

茶肆二楼正是投壶室。许久没人乐意同自己做游戏,小桓祎很快就不再拘束,只见他端起身形,一只只羽箭利落地直插入高挑的陶壶中。老者虽也称得上健硕,体力到底还是不如刚刚十岁出头的少年,三局之后就败下阵。他慈爱地看着桓祎笑笑,对吴叔说道:“这孩子是个练武的料儿。”

自己看见吴叔深鞠一躬,口中说着“多谢葛先生”,边说边让身旁的少年跪下认师父。桓祎虽心中奇怪吴叔为何要称一个道士为先生,到底也没问出口,只是恭顺地跪地磕头。

回忆过往,桓祎只觉得心中温暖,多亏了师父的教导照拂,自己练就了一身武艺,能上得战场;也念了些儒道的典籍,懂得些礼数。只是自己下山已逾半年,师父他老人家也继续踏上了云游之路,此刻,大年夜,他又行到了何处呢?

看桓祎在沉思中露出傻笑,阿四猜他是想到了什么多年前的美事,嘟起嘴巴,用一根手指缓缓捅了下身边的少年,“四公子,别忘了,鸡。”

桓祎挨了一下才醒转过来,一拍脑袋,讪笑着说道:“刚刚想起我拜师时候的事了,一时分了神。”他走到灶台边,小心翼翼掀开陶罐。鸡油的香气袭来,险些给屋内二人熏晕一个跟头。桓祎持勺在罐内搅动了几下,只见鸡肉早已脱骨。他手伸向粗盐罐子,捏了撮盐放入罐子内,喊上阿四厚厚裹住双手,将陶罐放在食案上,自己则将一只铁锅架在灶上,忙碌起了另一道菜。

一刻之后。

“刺啦”,一泼冷水浇入炉中。桓祎端着一盘“韭炒腊肉”走向食案,阿四早已盛好两碗热腾腾的鸡汤,黄澄澄的鸡油漂浮在汤上头,格外诱人。另一头,韭菜吸饱了猪油,变得莹润而软塌,而腊肉被片成薄片,脂肪与瘦肉层次分明,让人食指大动。屋中只有一个炭盆,木炭上层覆了一个金属网格,上面放了几个馍。两人小小的食案就在炭盆旁,上面是盛满佳肴的食具。

除夕之夜,山下北风渐缓,月儿此时已挂上枝头,跟碗里的鸡油一样,黄澄澄的,又像是摆在二人面前的酒,亮晶晶的。

“虽无曲水流觞,与好友共饮,到底也是美事。”桓祎举起酒杯,往对面人杯上撞了一下。

一声脆响。他想起了回乡养老的吴叔,想起了云游四海的师父,想起了故去十一年的母亲,想起了半年多来山下遇见的人和事。

一饮而尽。热辣的酒精滑过阿四的喉咙,烛光和月光交相辉映在他的眸中,一片水光潋滟。他看着桓祎夹了一筷子腊肉入自己碗中,看着桓祎为自己添酒。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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