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与民夫同吃同住了半月,桓祎愈发瘦削了,不过十六岁的年纪,两颊便已凹陷进去,现出几分老态,眼眶下也是乌青遍布,好像许久未得好眠。阿四瞧了愈发心疼,把他拽到榻上,硬脱下那两只破布靴子,拉拢被褥,柔声说道:“天色还早,四公子再歇息一会吧。”

桓祎的确困倦,昨夜子时才睡下,今晨寅时便开始赶路,拢共睡了不到三个时辰。但与阿四重逢,他睡不着。

“阿四,你怎么跑出来了,你,何时要回捭阖门去?”桓祎将头窝进被褥中,瓮声瓮气地问道。枕席有阿四的味道,那是阳光下稻草晒干后暖融融的烟火气。他们曾经如此亲密,抵足而眠数个月,那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不回去了,从此以后便跟着你,做你的亲随可好?”阿四坐在床榻的一角,笑眼弯弯,望着床幔被褥深处那个清瘦但依然英挺的少年。

“莫要匡才是我。我原以为,你已经走了,”说道此处,桓祎只觉得嗓子发紧,顿了一瞬才继续说道,“现在你能回来道别,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他翻身向阿四身侧靠拢,轻手轻脚地捏住了他衣袍的边角,摩梭了两下,却又放下了。

他原以为阿四已经离开了,这是确证无疑地真话。按照他原本的设想,在知晓了藏匿孔子屐的目标人物之后,阿四便会悄然离去,正如同他曾经无声无息在林中设下陷阱,制造了他们的相遇。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个破落的、即将要开罪于父亲的桓氏四公子,也无法再给阿四带来些什么。

但他所说的后半句却是真假参半。阿四能够回来,自己固然欣喜,但是还存了份私心——他想留他常在身边。桓祎自小从未体会过有朋友的滋味,师父和吴叔,年纪都倍于他,闲时聊几句,也大多离不开吃穿坐卧、前代往事。可阿四不同,他是个比自己还年幼的半大小子,虽心思缜密,爽朗豁达,却也多有孩童顽皮好诙谐之处,打趣逗闷,同吃同住,这几个月虽因为打仗查案奔波劳顿,却也比他前十六年加起来还要快活。

只是,他是捭阖门的弟子,注定要跟在大人物身边,而如果是自己开口,门主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人吧。

看桓祎那疑惑不解、欲说还休的小儿郎情状,阿四心下觉得好笑,却也莫名升起一股暖意。

“我没有匡骗于你,是老师允我出师了。”还不待桓祎震惊作声,阿四便几步走到置于卧室的衣筐前,手臂穿过几层叠得整齐的衣袍,精准地探入衣筐底部,拽出了一双足有他小臂长的巨大木屐,“哝,老师还托我带了礼给你。”

桓祎直起身子,伸手来接,触手是两只光滑冰凉的木片。他的心中疑惑顿生。

“这是?”

“孔子屐。”阿四简短解释道:“老师先我们一步找到了那个白衣白面‘鬼’,他的真实身份就是刘征的兄弟,老师他老人家从他那处得到了此物。前几日我去探望老师,他便将此物赐予了我,我怕被贼人惦记上,并没特意藏起,只是随着衣物随便摆在外头。”。

“孔子屐?不是你师兄搜寻之物吗?怎的门主会赐给你?”阿四的一番说辞不仅没有让事情变得更清晰,反而为桓祎头脑内的乱麻结上了几个新的死结,令他更是一时全无头绪,甚至对自己的记忆也产生了怀疑。

“有两个说法,一个是让四公子安心的说法,一个是令我安心的说法,你要听哪一个?”阿四将头猫进床幔中,像是防备着什么人般小声说道。

“还是听让你安心的那个吧,你小狐狸似的,让你不安心的事情都是大事要事,我自然要先听。”桓祎拍了拍阿四的脑袋笑道。

阿四一五一十地解答道:“老师那里不止有一双孔子屐。从刘征那兄弟那里拿到此物后,他老人家便仿了几双,一双给了师兄,一双赐给了我。不过你莫要着急,师兄那双是要献给秦国苻坚的投名状,最后约莫也落不到大晋朝廷手里,至于其他的仿品,老师也知轻重,自然不会随便交予人。在桓将军和皇帝眼里,你这份,就是最真的国宝,最真的孔子屐。”

待阿四解释完毕,本就安静的民居一时更加沉默。此情此景,便是细针落地都能听见个响儿。阿四在等待着桓祎的回应,而桓祎则被阿四刚刚所言惊骇得发不出声,许久才醒转过来,喃喃自语了一句:“门主可真是位妙人。”

感慨已毕,但他脑中依然有些不解之处,“那个唬人的、白衣服白面孔的东西真是刘征那个匈奴兄弟假扮的?活人竟能做出这种打扮,真是让我也开了眼。”

阿四低低地笑了一声,附和着答道:“我行走江湖这么些年,扮鬼扮得这样好得也是头一遭见。刘征那兄弟叫呼延胜,我同这位呼延兄说了,如果下次再对上机会,定要让他再为我们扮一次,供我们二人戏耍一番,方才能解恨。”

对于师门的试探和考验,他并非无动于衷。他还记得,为了引开突如其来的白衣白面鬼,自己曾孤注一掷地奔出那座小院,汗水浸透了袖中的□□,隐隐散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嗅到的、刺鼻的硫磺气息。那种感觉,他终生难忘。

不知怎得,活到今天这般田地,他竟愈发惜命了。阿四将嘴唇勾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像是觉察出了身旁人的异状,桓祎立起身子,膝行凑近,“刘征这兄弟也是个傻的,为何行动不提前通禀你们门主,倒只顾着吓你我二人。”他正要再将“蠢货”、“痴傻”之语加之于呼延胜身上,博阿四一笑,却愈琢磨愈觉得事情不对劲。

既然捭阖门门主早已得到孔子屐,为何并不联系自己的学生,反倒还教他们在外头找寻?

他几步趿拉上破旧的布靴,行至窗前光线明亮处,仔细端详起了手中这双冒牌孔子屐。只见木屐的底板与足部接触的一面光滑微凉,上面遍涂清漆,现已有些斑驳;而与土地相接的一面则坑坑洼洼,一处平坦处也难寻。木屐其上用来固定脚趾的麻绳已隐隐约约有磨损的痕迹,又经历日月光风的腐蚀,一股带着泥土的草腥味扑鼻而来。

传说孔子身长九尺六寸,双足应该也是异于常人,而这双木屐做得这样大,也很合理。桓祎暗暗点评,深觉仿制工匠之用心。

如果阿四所言不虚,自己手中这双孔子屐是捭阖门主制作的仿品中的一双,而这木屐仿制得有如此真,怕是花了些功夫的,那么孔子屐到门主手中,或许在他们第二次遇到白衣白面鬼之前,甚至也许,在他们还未曾来到金墉之前。

那么门主费劲心力派阿四出山,让他协助王景略寻找此物又是为何呢?直接送给两个弟子不就好了吗?

桓祎想不通,但似乎答案就在眼前,只是他不愿去想。捭阖门,那个拥有众多谋士和眼线的组织,绝不会是一滩静水,而骇浪中成长起来的,也绝不会是小鱼。

阿四不知桓祎心中正盘桓着对于自己的疑思,只当他是好奇传说中的至宝孔子屐,才不管不顾冲到窗边去。阿四想再给他个惊喜,于是偷偷摸摸地走至屋内地食案旁,从案上取来紫檀木箱,手指轻动,衔出了被保护在厚厚织锦中的那件礼物。

桓祎心中疑云未散,好半天才察觉到手中被塞入了一件温润冰凉的物事。

“为了不拿个空箱子上山,我还给箱子里添了点东西,你看看可喜欢?”

虎纹白玉簪如同夏夜之萤火,在昏暗的小屋内熠熠生辉,引得桓祎移不开眼。

他的手轻柔地停留在玉簪上,一点,一点,从簪头到簪尾,像是在爱抚心上人的面庞。见对面人久久不语,阿四只当他是兴奋傻了,忙把簪子塞回他手里,握了握,催促了一句:“别发愣了,快带上头试试!”

桓祎醒转过来,含笑掩饰住刚刚的出神,“你有心了。”话说出口,他便觉得言辞过于恭敬了,想了想,忙又补充了半句,“纵使是根树枝,只要是你送的,我都欢喜。”

他又看向手里的玉簪,这次才将它的细致入微处一一描摹进心里。玉质莹润,虎纹生动,桓祎不由得暗赞阿四之用心。他取下了头上簪好的发髻,另用阿四送的那只将一头秀发束发,拿了面铜镜左看右看,只觉得这礼物处处妥当,竟无一处不和心意。

“当真不走了?”

“不走了。待太阳陵竣工,我就随四公子到江陵去,到建康去,总之,四公子去哪,阿四就去哪。”他听到那个少年赌咒发誓一般坚定地回答道。

罢了。他就是只巨鲲,自己这湾小池,也要尽力容他到化而为鸟之时。

因为,他是他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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