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二月,汉水两岸便立时有回春之意。风从东海上的仙岛吹来,越过齐鲁大地的平原丘陵,洗尽了一身海水腥气。江面上,舟行不断。透过覆盖着的大片粗糙毛毡,能隐约分辨出哪些是货船——它们都有数丈之高,木箱占满了船舱甲板,有些箱盖未来得及合拢,露出里面的布匹、米面,端得是一副江南丰饶之相。

吃水颇深除了满载货品的货船,还有一类尤为醒目。它们的船身更为宽阔,舱体足以让数匹马儿并排奔跑,船顶结实,不惧江面的险流,也抵挡得住来自陆地上的潜藏着的威胁。整艘船被厚重的舱体包裹得严严实实,而显露在外的甲板被衬得分外窄小,不注目凝视,甚至无法发现几名身披轻甲的兵士正在此处凝神肃立,注视着平静的江面。武人腰间的佩刀,和着粼粼水波,于初春的河面现出微不可见的星芒。

一支有不少兵士值守的军船内。

“再行三五日,便至荆州南郡了。”一个长发高高用布包头扎好,显得颇为精神的军官向舱里的两名少年介绍道。

“亏得马上便要上岸了,再这样坐船坐下去,不说两腿软成了棉絮,单论这顿顿鱼腥,就能让人听到用膳二字便呕出声来了。”矮个子的少年扭动了一下本就皱起的鼻子,面孔愈发狰狞。似乎是闻到了灶间活鱼的腥气,他喉头蠕动,张开大嘴,胃中有什么东西想要倾倒而出,鼻端却忽有清凉醒神的香气传来,给了肠胃稍稍舒展的机会。

抢过拿香味的来源猛吸几口,他终于止住了恶心,这才发现手中拿着的是一片只有指腹大小的翠绿叶子,叶片已经被揉搓得不成样子了,丝脉间有绿油油的汁液涌出,散出一股奇异却不让人讨厌的辛辣气息。

“这是何物?”他将揉烂的叶子舒展平铺,摊开于掌心间,凑近了双目之前。

“此物名夜息香,专治眩晕恶心。水上的兵士,很多之前并未长期在船上生活过,一开始也向你一样不耐。他们的头头便寻了能止吐醒神的此物,种在船上的土盆里,有人吐得厉害,给了他们嗅上一嗅,登时便止了。”身形颇高的少年解释道。

“夜息香?名儿怪美的。”矮个少年嘴里“啧”了一声,紧接着便将一对眼珠转了一转,皱起眉头,“四公子,船上早有此物,你为何现在才拿出来,莫不是看我呕吐来在心中取笑吧?”

看到自己马上就要面对一番责难,四公子桓祎有些委屈地忙不迭解释道:“父亲派来接我们和廖将军的船,船上自然都是老兵,水上漂惯了的,无需这种东西。看你自上船以来便吐得厉害,我特意去请教了船上的兵丁,得知此物有效,就在岸上买了几株,植入船上的花盆中,近日才勉强长粗壮了些。。。”

四公子委屈巴巴、讨好似的辩解了一番,阿四听得火气全消。他不是个矫揉使性之人,只是自上船以来,数日未得好吃好眠,心情也有几分郁结。但这本也无甚关系,他曾经流落四方,又有何种苦楚没有吃过呢?何况只是颠簸呕吐而已。然而于四公子身边,他感到自己愈发有了性子。那人对自己挂心,自己也乐得让他里里外外地操劳,不如意也不藏着,大大方方地抱怨,换得他这一路上日日精心。虽是以亲随的身份留在他身边,外头的人看不见的时候,倒是他照顾自己多些。

月余前,太阳陵竣工。已经是无事可忙的桓祎同父亲修书一封,陈明了修葺之事。不久后,桓温派来驻守洛阳的将军便带了回信来,言明让桓祎整装回到江陵桓府,另有要事指派。

离开北邙山前,趁着一个晴日,四公子同阿四再次踏足了位于山间腹地的太阳陵。

一月半,天气有了些回暖的征兆,山间的寒风却依旧不懂得体恤两个同竹节般清瘦的少年。桓祎于风中拢了拢棉质外袄的衣襟,望向阿四,坦然讲道:“你老师放你出山,恐怕是以为我身边有利可图。”

他已知晓阿四与门主并不如表面所见那般和睦。阿四虽于流浪中蒙门主收养,得了来自那人的恩宠,而门内的所见所闻却依旧让他心有戚戚。好友离散,年少便悲惨死去,自己成为盘中棋子,任人摆布,尽管他年少便久经世事,却始终不能够无动于衷。因此,对于门主的盘算,二人已开诚布公。

“难道四公子不这么认为?”阿四唇边现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似乎是嘲弄眼前之人过于自谦,看不清自己斤两,又似乎是不屑一顾于老师的盘算。

“如果是为了我父亲的缘故,想必贵门主自然有比我更好的门路,”桓祎低头,看向瑟缩在破旧棉袄中的两只手,“我只是一介庶子,又是胡人所生,没什么恩宠,做些脏的,累的,想必也不是贵门主感兴趣的那一类。”

“倒也未必。”阿四接茬反驳道,“脏累的活计,有时反而更触及隐秘,我老师他这个人,惯喜欢从阴沟里吊大鱼。”

桓祎默然了一瞬。他还记得吴叔最初提到捭阖门时,眸子里带着星辉般的希冀,他穿越重重险阻寻找捭阖门的部众,为了那个胡人女子、他那忘年之交的性命。这位年近耳顺的老者又怎知,比起桓氏满门的恶意,捭阖门也不是一滩静水。他所忠心于的那个女子,或许只是从一个火坑,跳入了另一个深渊。

“不知十年前,母亲在时,贵门主是个怎样的人。”他喃喃低语了一句。母亲当年在危难之际想到捭阖门,也必定不是鲁莽之举,听吴叔的口吻,当时门内也是真的想要救她于水火中的,只是。。。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母亲的死,又与捭阖门之间有什么干系?

从阿四处,他怕是难以再寻到什么。他只是知道,捭阖门门主对自己的母亲恐怕当真有所不同,而与母亲相关的,也必定是更加不为人知的隐秘。

此时,阿四的话打断了桓祎的沉思:“如四公子要追查夫人当年的死因,怕是门内除了老师以外再无人知晓了。”

“不过,”阿四沉吟了一瞬。桓祎的好奇被点燃,有些急迫地问道“不过?”

“这次见了老师,我倒是又想起了些旧事。”阿四缓缓说道。

他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几年前在书房中目睹的情景:老师沉郁的面容,微微颤动的手指,末了的一声悠长叹息。而后,他又加了一句,“如若你儿时记得不错,夫人单名一个芙蓉的‘芙’字。从我入门起,一年四季,老师府中都要植芙蓉,花开艳艳,最是俗气的颜色,但不知为何,反倒更衬得府中摆设的清雅,也是一番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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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水之上,军船稳稳南下。汉水下游尽是平原,眩晕呕吐多日的阿四也借着夜息香的福,度过了几天能吃能睡安生日子。可舟行愈平缓,船上的另一位少年愈是睡得不安稳。他清楚地知道,几日之后他们一行人就要抵达江陵,他父亲经营数十载的城,也是他长大的地方。

然而,他已经多年没有回过“家”了。此次回去,势必要进桓府,见到那涂抹得白墙一般的公主,同那些娇声莺啼的夫人小姐见礼,还要与从幼时便看不惯自己的“兄弟”们虚与委蛇。想到这些,他就感觉胃中有一股气力顶向喉头,将最后一点食欲排挤了出去,也让他午夜时常辗转于清醒与噩梦之间。

夜半时分,他也常想起阿四对他说的事情。母亲或许正是死于捭阖门内的争斗中,尽管她与门主曾经保持着一段超越一般师生的情谊,最终,她也像一颗弃子般默默死去,正如同阿四的那些好友一般,无声无息,罕有人知晓。

他决定要强大起来。无论是为了抵挡桓氏的一切,还是为了查清母亲的死因,他都需要强大起来,更何况,现在他的身边又多了一个聪慧却苦难的少年。母亲死亡的真相仍然埋藏在重重迷雾之中,但他的朋友还活着,正努力逃离捭阖门门主的掌心。

那少年看似有了行动的自由——一路上,并无捭阖门的人追踪或是传递消息。但他们都知道,他不可能就这般被轻易放过。他是一枚暗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被动用。

当年的自己年纪尚幼,不能够守护母亲,但这次,他要将阿四带回江陵,明明知道这是门主的一步棋,他依然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这个决定:他要同这个少年并肩,应对朝堂、家族与隐秘。

静水涌动,舰甲向南,沟通南北的汉水之上,一艘看似普通的商船与四公子所乘的军舰在深夜偶遇,并头向下游行去。甲板上,一位俊秀的白衣青年小心翼翼地摇晃着蒲扇,掀起木炭之上的火星,炭盆之上,煨着碗莲子羹。

月余前,除夕之夜,他侍奉的主人、那个隐秘组织的首领不知为何提了要到南地去,说是有要事待办。主人他老人家久不出府,平日里起居讲究,日常用度也尽是精品,行囊自然需得仔细打点。可怜府中伺候的下人,将日常的零碎稳妥打成大小包裹,疲累得每日只得休息两三个时辰。

正回忆着出发前的种种,白衣青年听到了舱内的响动——主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在唤他的名字。

“阿季在。”他应声走进舱里,却正看见披散着一头乌黑长发的主人缓步走向甲板,身上只一身单衣单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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