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皇都,建康城内。

一个身着麻衣、不过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走入一家名为“若水”的藏书馆。此时已近深秋,但馆中人皆装扮清凉,甚至有些如同夏日般赤膊敞怀。步入馆内,几位衣襟半敞的、露出小半个腹部的青年正热烈辩论着什么,汗水同唾液飞溅。旁边的仆从拼命为主人打着蒲扇,另有书馆的下人煮好解乏的饮料,静静侍立在坐榻一旁,等待着召唤。

麻衣青年进入书馆并未引起屋内众人的注意。

“庄子齐物篇有云,‘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是如此,为何圣人怀仁义而弃伪善?仁义伪善,究竟有何分别?”

一个斜倚在坐榻上的青衫男子发问道。麻衣青年男子从进屋时便留了神,他发现,这个坐于书馆中央位置,着地青色长衫、戴同色纶巾的中年男子似乎是众人中的焦点。只要他一出言,馆内的众人皆会正坐静默,洗耳恭听。

或许,自己可以从回答这个发问开始。

“可在下以为不然。”他轻咳一声,打破了屋内粘稠的沉默。“在下以为,仁义伪善,固有分别,正如物之不齐,乃物之性也。因物有分别,庄周先生才有‘齐物’之说,但庄周先生作此文,并不为破‘物不齐’之论,而是另有他意。”他的声音朗然有如山间之清风,回荡在闷热的藏书馆。众人皆感受到一缕爽意——这是他们从未想过的新解,一时之间竟都有些出神。

片刻之后,书馆中才又恢复了声响,文士们与同伴小声议论,或依旧静默沉思。然而,整间藏书楼都无人能对。

“可庄周一日梦蝶,醒来后依旧恍然,不知周之梦于蝴蝶与?蝴蝶梦于周与?如若物本就不齐,周与蝶就该同泾水和渭水一般分明,对此尊驾又有何解?”须臾,角落中,一个未及弱冠、做侍从打扮的少年突然出声。

“庄周先生后文有云,‘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在下以为,物之不齐与物化既有差,又无差。”麻衣青年略一思索,便朗声回答。

“物性本不齐,而天理为一,化为万物,更是有所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万物不齐,可追其根本,又可否有共通之处呢?在下以为,不齐为物之性,而齐为物之本,万物为天理所化生,虽各自有异,却出于同源也。”

藏书馆又重新陷入了沉静之中。麻衣青年理了理袖袍,心中正自得于自己的一番话有振聋发聩之效,忽感腕间一紧,他侧头细瞧,正是刚刚那个角落中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他已经移动到了自己身侧。白衣少年眼角含着谦恭的笑容,以唇语示意他前往藏书馆的里间。而麻衣青年也正有会会书馆主人的意思,便默不作声,由少年牵引着,向书馆的阁楼上行去。

“公子里间请。”藏书馆的二楼不算宽敞,却日光充裕。麻衣青年跟随着少年的步伐,向阶梯最远端的房间走去。一路之上,他眼见回廊间花枝盛放,虽已是入秋,却繁茂锦绣有如春朝。他心下骇然,对书馆主人的身份更多了几分好奇。

他本就从同门处得知,如若想要结交金陵城中的权贵,除了常要参与王谢等大族的夜宴、禊事之外,还有一条极为隐秘的方法,那就是拜访位于金陵城中的若水书馆,尝试于书馆的主人结交。据说,那书馆的主人手眼通天,同多为王公有交往,如能蒙他赏识,便亦是得了条通天之路了。

跟随少年,落座,上茶。茶案的另一头空空荡荡,麻衣青年心中忽然有些无来由的恐慌。

不过片刻,青年的背部的衣物已尽数湿透,不知是由于馆内暖湿的天气,亦或是对于来人的期盼和惶恐。而恰在此时,他听到了身后那未加掩饰却依旧轻柔宁和的脚步声。

他故作不经意地半转过头去,眸中映入了一位衣着朴素、留一口美髯的中年人。这中年人仅着一身素衣,同楼下那些玄谈之士一样,半敞着胸襟,不羁地露出些许胸膛上的毛发,头上亦只系着一块半旧的青灰色头巾。他的五官看不出年纪,却又生得端秀,只让人心生亲近。

“今日请公子入里间,某实在冒昧。只是在内间听闻了公子高论,竟有郭子玄之风,心内鼎沸,恨不能结交。”互相行礼毕,书馆主人轻抚长髯说道。

“在下实不敢当,献丑了。”麻衣青年装作只是在同一般的书馆老板交际,并不显得格外拘束地说道。

“不知尊驾的玄谈授业于哪位高人?”书馆主人问道。语毕,仿佛觉得自己的语气这般直接有些不妥,他又掩饰般微微一笑,补充道,“某有一位故人,与尊驾对‘齐物’的理解颇为相似,想着或许他与尊驾的师门也有些渊源,故而冒昧了。”

“在下师从多门,玄谈之一课,授业于南渡前东海王府的一位塾师,他老人家当年听过子玄先生的玄谈,也记下了少许。”麻衣青年平静答道。

“原来如是。”美髯公露出难题得解般释然的微笑。“某这位故人并未授业于前东海王府的人。不过两位皆是有识之士,或许对齐物篇的所见也大差不差。”

“恕某人失礼了,一直同公子说些闲话,还未来得及做介绍。某乃是此间书馆的主人,姓,”长须男子犹豫了一瞬,语气变得有些古怪,“姓马,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眼见主人似乎不愿多言书馆之事,白衣青年知趣地补充道:“吾家主人从北方来。他老人家有些雅好,尤爱玄谈,便于建康开了间书馆,只为结交同好的雅士。”

麻衣青年听罢躬身答道,“在下姓陈,单名一个清字,只是一介书生,自江陵来。”

馆主人浅笑躬身回应:“某听陈公子似乎不是建康口音,不想公子竟是从江陵来,幸会幸会。”

他似乎只是闲谈般继续说道:“贵客自江陵来,不知近日江陵风物如何?某有故人在江陵,久未相见,甚是挂念。”

青年应声道:“江陵一切安好,今岁唯一的大事便是桓大将军新封了南郡公,桓府的济公子袭了临贺县公。不过想必尊驾身在建康,消息只怕比我们这些乡野之人更灵通些。”

“诺,是听说了些。不过能亲眼见到江陵的来人,品一品江陵的风,与听一则干巴巴的消息比起来,更亲切了许多。”馆主人含笑看着对坐的青年,眉头舒展了开来,露出一个真心诚意的笑容。

“一晃神,来建康已四载了。”他抬眼向瓶中一支含春带俏的芙蓉花望去。这枝花,本不该属于萧瑟之秋的,却如今开得这样好。

馆主人微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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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一城,南邻大江,北接汉水,西望巴蜀,四通八达,乃是由关中入江南的重镇。自建元元年出镇荆州至今,桓温已在此地经营十余载。

今岁,他又及了南郡公,次子也封了爵位。一时间,桓氏在朝廷更是风头无两。适逢季秋,九九重阳之日,他便于府中开了筵席,遍请江陵故旧。而在领兵在北地的四子桓祎也收到传书,请他务必按时回府。在书信最隐微不可见的一角,画着四道细细的横,由上之下,连成一个“亖”字。这“亖”字被珍重地摸了又摸,接着连同书信,被主人微笑着丢入烛火中。

九月九日夜,华灯初上。鸡鸭鱼肉,菜肴如同流水般,经过一个个美貌侍女之手,呈入厅堂之内,安稳摆放于诸位风流雅士、高门贵客面前。后厨灶房内,几个桓府的亲侍正对照着食单,向负责管家的大侍女催促未备齐的菜肴,纷纷忙出了一身热汗。

用袖子擦了把头顶的汗水,一位个子不高的亲侍督着伙房,将一碟油光锃亮的酱鸭送至侍女的餐盘之上。那名不过二八的少女冲他眨眨眼睛,俏皮一笑,托着莹润的玉盘,迤逦地向贵客云集的正厅走去。

酱得透明、表皮一触即碎的鸭子被端上了食案,桓祎只觉得一阵扑鼻的香气袭来。想到自己于关中行军,连热干粮都不常吃到,更遑论这般美味,桓祎心底有苦涩上涌。遍身穿戴锦绣绮罗者,从来无有养蚕之人;拼死为大晋守得方寸净土的,也只是些和着北风吃冷馍馍的低微兵士。

他摇了摇头,拼命摆脱这种苦涩,酱鸭已经备好,此时再多思,只能辜负美食。举箸之间,他发现面前刚刚呈上菜品的侍女并未离开,正扑扇着一双晶亮的眸子,以目示意盘子下方有物事。

桓祎心中已大致有了番猜测,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此事。待侍女离开后,趁无人注目此处,他用二指于盘子边缘摸索了几次,悄然抽出一张纸条。

纸条微黄,上面只有四个字,“二更,旧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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