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前的寒冬,我出生在一位贵人家里。”旧居之外,风声顿起,呜呜咽咽,如同百鬼嚎哭,又如婴儿未得满足,嘤嘤絮念。齐整却破旧的房间内,阿四立在正中,半个身子都被拉到了桓祎怀里。四公子仍未松开如鹰爪般紧握的手,此刻,由于出离的震惊和疑惑,他握得愈发青筋暴露,仿若将全身气力倾注在那一只单薄的衣袖。

阿四垂着首,嘴边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神秘笑意,他抚上桓祎紧握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掌,见也无法将它剥开,便一改前策,用指腹微微磨蹭着,似乎是在安慰一个啼哭的小儿。他用仍带几分调侃意味的语气言道,“我可不敢为了附会高门的贵人胡乱编造,此间旧事,都是儿时听母亲念叨的。”

“母亲,也就是我的第一位养母在临终前将我叫到床边,那时她已身患有重疾,难以起身,可眼中闪着一团仇恨的火焰,从她眸子中直烧尽整间卧房。她说我就是个不详之人,我的出生便是不祥之兆。她一生最悔恨的事情,就是出于怜悯之心将我收留在家中,未听我亲母之言,弃我于荒野。”

“那是永和元年,我未及垂髫之龄,母亲躺在病床上,一只手干瘪得像腐朽过半的枯枝。三日之后,她离我而去,永远摆脱了身边的邪祟之人。”谈到此处,桓祎才微微醒过神来。阿四前半人生数经折磨,这他是知晓的,可万没有想到,他的身上竟还含着诸多未解的谜团。

既不是男子,莫非阿四是女儿身?可此种解释亦有蹊跷,如果仅是女儿身,他的亲母为何和要将他丢弃,他的养母又为何称他为邪祟?

难不成。。。

“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阴阳之于鸟兽,便有牡牝,之于人,便有男女。阴阳之动,化育万物,男女之合,则可孕养儿女。”阿四口中诺诺,如在诵念典籍,桓祎却只觉一颗心愈来愈冷,愈来愈下坠,如若与大石捆绑在一起,被沉入深深的潭底。

“我出生便非阴非阳,非男非女,故而被视为不祥之兆,见弃于父母。”

恍若一只冰锥,直入胸膛。桓祎抚摸向心口,“蹦、蹦”的跳动音提醒着他,他的胸腔中,那个物事依旧如常。可他只觉得口腔中涌起一股甜腥,坚硬的牙齿将舌尖刺出了鲜血,一滴一滴,融入口腔,化成一股巨大的、恐怖的能量。他一把将阿四拢在怀中,两只臂膀犹如大鹏的羽翼,企图在风雨中护住摇摇欲坠的莺燕。

可阿四不是莺燕。

他将身子团成一团,在四公子还未醒悟前瞬时挣脱那个怀抱,继续说下去,“母亲的夫君同四公子是本家,也是桓氏族人,可惜我记事起,他便已经战死。母亲一介寡妇,日子殊为不易,偶尔有些苦处,便都归于我的身上。最初虽是存着份好心收留我,到她身子不好,日渐虚弱之时,对我怨怼以对,实是我与她,缘分尚浅,我亦不忍责怪。”

阿四的双手微微颤动,连喉咙处也隐约有些噪杂喑哑,可从他的面上依然难以窥见一丝波澜,似乎他已在心中将刚刚那番话排演了成百上千遍,今日,终于逢得了好时节。

桓祎抱住了一团冰冷的虚空,他看向已经脱离怀抱的阿四,看着那人弱质的身躯站得笔直,神色安然,四公子只觉眼眶中有暖湿涌动。

“说回我的病,入得捭阖门后,我并未刻意隐瞒实情,老师也费心请了好郎中为我诊治。那位郎中与我和老师言道,未及豆蔻,他也无法判断我日后会是如何,会是男是女,如若过了女子月事之龄我仍未发作,则我性命则可保,如若那时候我已然有了雌兆,亦有小腹疼痛之症,则药石无灵,活不过廿岁。”

之后之事桓祎便知晓了。在金墉城突然侵袭阿四的病痛,以及回到江陵月余他便开始的小腹胀痛,昏沉发热,被郎中诊断的血淤之象。

阿四,或许是位女子。

阿四,或许再难活过两载。

桓祎好像被一道突如其来闪电劈中,他高大的身影一个趔趄,瘫坐在被阿四时常照拂的、带着皂荚清香的地毯上。他经历过至亲之人的离世,亦亲手送走过无数敌人,可是面对至交好友的噩耗,他依然无法自已地感到绝望。

桓祎不想追问阿四究竟是男是女,也不想知晓他身子衰败至了几何,他只是懊悔,懊悔这四载在外浴血、寻访医师,未曾思量他最要紧的人,已一刻一刻走至生命的尽头,却从未将一颗心安生放进胸膛里过。

自己将他抛开,孤零零地留在了桓府,他自以为,凭阿四左右逢源的本事,他定会将自己照拂得不错。沙场刀枪剑戟,阿四不会武功,身子又虚弱,他大好时仅能自保,病躯又如何在前线拼杀?可现在想来,与自己一道,远离高门大府的尔虞我诈,于阿四这种与深渊作伴数载的少年而言,或许是种更恣意的选择。

他终究还是错了。

“阿四,你可愿原谅我?从此以后,我们便再不分离,重阳一过,我就带着你到北地去。”桓祎从地面上支起身子,如同撑起一座山一般沉重地将自己立于两足之上,他絮絮叨叨地念着,像一位刚刚与孩子重逢的母亲,“我带你去见我的师父,他老人家是圣手,或许给你开两副方子,你的病还有得医,然后我们就去寻访吴叔,去你长起来的洛阳城。我不再战了,你也不再做桓府的管家,我们离开江陵,到桓氏望不到的地方去,你看可好?”

“好,一言为定。”阿四的眸子亮晶晶的,如同黑夜中最璀璨的星辰,嘴角两旁,笑意深入,映得整张面孔染尽绯红。四载之中,他左右支绌,在四公子的一干兄弟和他们的父亲面前竭力保全他的声名,搜罗消息,上下打点,硬生生造出了一张细密的关系网,让那人在北边浴血时候不至于后背蒙受暗刺。

他也有些疲惫了。他的腹部因为淤血难以排出而生了炎症,常常彻夜疼痛,难以入眠,白天却仍要如同寻常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般步履轻快,脸上挂一幅娃娃般无知无觉的笑。

从第三次规律的腹痛开始,他就知晓,自己恐怕难过这一关了。那时候,只有四公子在他身边,端茶送水无不殷勤,可归跟究理,他也不过与自己相熟,共过件事情罢了。

如若二十岁就会死掉,在临死前,他又要做些什么呢?他于病榻上百无聊赖地想到,他读过不少书,也行过不少路,见过不少人,可少有人真心待他——两位养母皆视他为邪祟,怨他恨他;老师将他捡去,不过也只是作为棋子,他想做什么,活得如何,无人关心。唯一称的上朋友的阿青也已经“尽忠职守”地死在棋盘属于他的那间格子上。他的身边,只余下冷清。

或许,这位如同暖炉一般散发着温热光芒的侍疾之人,能予他人生最后的留念罢。他违背了老师的话,给了四公子孔子屐的线索,也用命护了他一次。他换得了契机与从此与他同行,尽管一生要在捭阖门的目光之下。

他听完了自己的故事,仍愿意带一个不祥之人在身边。人生的最后五年,阿四终于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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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至江陵的水路之上,一只雕刻有龙凤花纹的画舫内。

几位身着道袍的文士正行酒令,辨道义,谈得不亦乐乎。仔细瞧去,坐于筵席下首的正是若水书馆的老板,那位留一口美髯的中年人。在他右手边,若水书馆近日的常客陈清正举杯痛饮,杯中佳酿入喉,胸膛肺腑皆被辣得暖融融。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筵席过半,美髯公对着陈清行了个眼色,陈清会意,同那人一道离席,前往甲板之上。带着寒意的江风袭来,陈清穿得单薄,只得将手臂插至宽大的衣袖当中,聊以御寒,而美髯公似乎不畏寒凉,依旧半敞着胸膛,随性对陈清说道,“此间画舫的客人你还满意?”

“多谢马馆主代为引荐。”陈清微躬身子,恭敬作答。

“某有友人同桓公子交好,听说他身边缺个能做玄谈又懂得政务的笔墨之士,某瞧着陈公子最为合适。如陈公子能得桓氏赏识,马某便也算是,日行一善。”说罢,馆主便爽朗地笑了起来,笑里尽是坦荡,笑声穿透船舱,直引得屋内的几个酒鬼晃晃悠悠前来外头吹风。

“多谢,额,马馆主的画舫。”桓氏的二公子桓济喝得半醉地从船舱内走出,想要去勾搭美髯中年人的肩膀,却被那人在无声无息间化解。美髯公知礼地躬了躬身,并不因对方是个醉鬼而有丝毫怠慢,“桓公子切莫感谢马某,马某的书馆在江陵还要多依仗公子照拂。”

“那是自然,书馆的事情,好说,谁叫马馆主带了个陈公子这般可心的人呐?是不是,阿清?”桓济向右边一靠,直半趴在陈清背上。陈清有些吃力地背着他,但依旧不忘分寸,在无人注目时仍保持着守礼地微笑,“得遇桓公子,亦是陈某的幸事。”

画舫行进在长江之中。晚秋,江水奔腾,大舟逆流而上,穿越层层波涛,驶向桓温治下的江南重镇江陵城。画舫之内,筵席散尽,只留舱外一人,一身道袍,一口长须,于虚空中,拈起一只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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