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桓府内最偏僻的一处小院,杂草丛生,早已荒芜多年。夜色浓郁,如同一个巨大的罩子将景物牢牢包裹入内。更夫的打更声由远及近传来,停留在荒院门口,铜锣的余韵悠长,未眠的人便知晓,已是二更天了。

穹盖被远处的烛光撕裂出一丝缝隙。缝隙越来越大,钻进一个人影。这人影身量颇高,体型健硕,正是刚从北方赶回江陵的桓府四公子桓祎。他几步跃上院墙,放低身形在檐上疾走,接着一闪身,燕子般飞进了院内。

一盏暖橘的灯火,燃烧出了一小片虚空。虚空不断吞噬着黑暗,又不断吐出黑暗,直到它触及了一个柔软的实体,那是一只衣袖,灰白的衣袖,被烛火笼出一层朦胧的雾气。

挑起灯笼的木杆缓缓抬起,映出树林阴影中的一张白净面孔。他有着小鹿般的眸子,尖下颏儿,粗布袍子遮不住微微凸出的锁骨。并不算肥大的袖笼落下,现出一双纤细的腕子。

那纤细的腕子被一双持灯的手紧紧握住。

-------------------------------------

寂静无人的废弃院落中,有一条外人摸不到关节的小径。一路上看似泥泞崎岖,枝杈掩映,实则每个弯弯绕绕,都经过了精心的打点。或迈或跃,或伏或撑,直到一间砖石垒起的粗糙民房出现在及膝深的灌木之中。

大门敞开,又是一副全新景象。屋内陈设俨然,坐榻、食案、茶几样样俱全。窗格微移,深秋的冷冽袭来,桓祎伸手抚上案台,却没有如他意想中一般摸到厚厚的积灰——室内光洁如新,似是有人时时擦拂。

“阿四,你,时常到此处来?”他仿佛有些未敢置信地问道。

“偶尔来此静心而已。”阿四回答。

与四年前并无什么不同。他身量没有增长许多,也依旧瘦得吓人,只是肤色又白皙了几分,婴儿肥褪去,一双原本就大得惊人的眸子愈发显眼,占据了少年的半副面孔。

“桓府上上下下百余人,千头万绪,自然有疲累的时候,多谢四公子,当年带我寻到了此处,扫除干净,勉强做个休憩之地罢了。”他的声音轻泠泠的,像夏日的落雨,没有了二人初识时候的嚣张跋扈。

“你的身子。。。”桓祎眸光一黯,他颤抖着,在晦暗中摸索阿四的手,终于一把抓住,扣在他的脉门上。

“还好,压制住了。”一瞬之后,他撒开手,如释重负般说道。

对面少年揉了揉手腕,缓解了一番刚刚被人制住的僵硬。他裂开嘴角,狡黠地笑了一声:“你的医术还不错,我从未有过怀疑。”

这像小狐狸一般带着些许嘲弄和自得意味的笑容帮桓祎找回了少许那个原来的阿四的影子。当初他选择让阿四留在桓府四载,心中本就有诸多牵挂和懊悔,这一笑令他愈发怆然——去日的身影还能够重现于身前,可是他们,还能够同原来一样呢?

-------------------------------------

四年前,他们从洛阳南下,一起踏入桓府的大门。一个是被父亲抛弃冷待的庶子,一个是出师却难以彻底摆脱的秘密组织豢养的谋士。两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只得在这偌大的江陵城中相依为命。

入住桓府的那日夜,桓祎辨着星象,磕磕绊绊,领着阿四来到了他幼时居住的小院。桓祎离家数年,旧居也早已荒废,他们二人也是如今日这般,爬高踩低,弄出一身污泥,方才窥探到了那间阔别近十年的卧房。

当时,窗棂已经残破,他们都有些功夫在身,翻窗自然不成问题。从窗台跃下,拍打净身上的灰尘,望着已经被虫蛀得七零八碎的卧榻,稍一碰触就化为尘土的几案,桓祎不由得升起一种今夕何夕之感——吴叔在此为他烹调饮食,与他投壶下棋,在无人注目的角落为他撑起一片穹宇。此时,曾经在此处陪伴他孩提时代的人已经归于乡野之间,他也成长成了一位能上阵杀敌的军士,重归故里,带着一名与他身世同样坎坷的少年。

“不知四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他的身边之人这样问自己。

初到江陵,一切陌生,但桓祎心中已经有了盘算。“我身上有一半胡人的血,自然不可能在大晋朝廷封官加爵,以后,父亲大抵还会派我去前线战场。”接着,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丝黯然,“此番到北地游历一遭,眼见生民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我虽不算是个真正的汉人,也非大晋的鹰犬,只是存了一份结束这世间纷争之心,希望以杀止杀。待到中原回归之日,黎民,大约会过得容易些吧。”

一番话说完,他突然笑了,嘴角勾起,眸子弯弯的,凄楚之色渐渐漫出——他知道自己这一分朴实的心愿在错综芜杂的世间显得如此稚嫩和无力,可他只是个读过几天书、习过几日武的少年郎,他又当如何?

不过,大抵会被阿四取笑了。

可他想错了。

阿四脸上现出郑重的神色,“老师领我们读《孟子》,‘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他老人家亦盼望海清河晏,天下太平。”他小猫般眯起了眼睛,“老师曾说过,他收留我们,教导我们,不过是存着一份心,望我们得遇明主,助那人成就一番霸业,也给这世人一个太平盛世。在小青那件事之前,我一直都相信他老人家的话。”

“此时想来,他未必是哄骗我等,只是将事情想得太过复杂。在他的盘算中,棋子们的献身是为了宏大的布局,是为了撬动这天下,自是死得其所。只是如此一来,他自己也成为了断人性命的深渊,成了搅乱天下之人的凶器。”

“可如今,又有什么霁月光风的行事之法?我,也不过是个刽子手。”桓祎插言道,他的心绪愈发烦乱。他忆起,自己也曾经害过人的性命,在战场上,他手中也曾持握着带血的刀,听到被杀戮者的惨叫。

或许,他与深渊,本无不同。

“不,四公子,你与他不同。如同一出傀儡戏法,四公子你站在台前,老师却在幕后。久居帷幕之后,自然生出轻慢之心,看待那台上之人便如同看待那些驴皮制成的傀儡影子,虽然也在乎它们是否还齐整,到底是隔了一重。”

“而四公子在台上,每杀一人,便沾染一人之血,自然知晓,每一次战场上的胜利背后,都是累累白骨。以杀止杀,固然是下下策,可依阿四所见,这也是你眼下唯一可选之路了。”

“但请四公子放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

当年二人之语犹在耳畔,如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岁月,每一日皆是历历在目,却又如同风中的泡影般虚幻。

桓祎在北地身经百战,赢得了父亲和朝廷的赏识,而阿四在桓府以下人的身份经营四年,也被新封了事务总管。只是,曾经誓要携手的人,已经四载未得重逢。

沉默许久,桓祎率先开口,“当年我并非有意不带你走的,只是你的身子。北地连年战火,冬日飞沙走石,夏日酷暑难耐,你的血淤虽能被药石纾解,但我观你的脉象,过不了几月病灶又新生,实是受不住那般劳顿颠簸的苦楚。”

“我此次回来,是寻到了师父的线索。四年前我同你说过,你的病,只有他老人家有得治。”桓祎说道,如同在湍急河流中抱住了浮木的旅人,他急切地盼望眼前这个人能够点一下头,盼望能够从他眼中看到晨曦一般的、生的希冀。

可阿四没有作声,甚至连眸子也未抬起一瞬。他扭过头去,从怀中掏出两只青瓷茶盏,就着微弱的烛光,用衣袖精心将茶盏里里外外擦拂一番,将它们一左一右,放在茶几上。

“此处没有好茶,不过好歹有个小伙房,能够做些热水。”他利索地迈步向屋子后门走去,衣袖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制住,使得他的整个身形都为之一滞,迈出的步子也跟着踉跄着收了回去。

“师父一定可以救你的,此番我再回北地,定要带上你。我们去寻他老人家,他看在我是他徒儿的份上,定不会袖手旁观。”桓祎紧紧拉住阿四的衣袖,仿佛手上的力气减少一分,那人便要生出双翼,飞向他苦寻不到的地方去。

可当年,明明那个抛下他的人,是自己。

“四公子,你知道我的淤血凝滞,肾气不畅可是为何?”阿四并没有回头。他的全身都在颤抖,和破败的房舍产生了奇妙的共振。窗外细细簌簌,仿佛有大片树枝被吹落,摔打在房顶上、地面上。

或许只是起风了。

“哪怕华佗神医在世,我的病也药石无灵,我是娘胎里的不足。”

“你可知我出生起就被抛弃到底是为何,”阿四凄然一笑,带着难以辨明的悲悯和坦荡,“只因我从来不是男子。”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