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杂草的荒野上,一双马儿疾驰向北奔去,齐膝高的野草纷纷拜服与马蹄之下,硬生生开出一条小路。东方,启明已现,大地却仍在沉睡之中,并无丝毫苏醒的迹象,而秋虫“得得”之声此起彼伏,如同一个未被打断的、回味悠长的梦境。
“天快大亮了,身后,”阿四回首四望,屏息静听了一瞬,压低音量说道,“身后,并无追兵。”他乘坐的那匹白马身形健硕,步履轻快,驰骋于另一匹栗色马匹的前方。只是随着马背颠簸,他娇小的身子伏得愈发低,两鬓大滴大滴的汗珠暴露了他的境况——他似乎正在忍耐极致的痛苦。
不巧,又发病了。他转过头,于马灯照耀不到的地方苦涩笑笑,似乎是在嘲讽这具行将就木、提不起气力的躯体。此刻,他实在有些撑不过了。
“阿四!阿四!”虽然二人并未同乘一骑,相隔些距离,但桓祎依旧敏锐捕捉到了少年言语中的虚弱与颤抖,他急急呼唤了两声,确认那人的处境。
没有回应。
白马放缓了速度,桓祎一掌击在栗色马股上,栗马张开四蹄,飞驰向前,正与那白马齐头并进,少年将军一把拽住白马缰绳,另一只粗壮的大臂亦环绕住了自己乘坐的栗色马的颈部,制住了那牲畜急不可耐向前奔跑的趋势。桓祎跃下马背,向白马方向冲去,正正接住了一个绵软的身躯。
好险。再晚个一时半刻,阿四大抵会摔落马背,他此刻身体如此虚弱,再经不起一次坠马了。桓祎后怕地想到。
环抱着那个轻盈得如同一片羽毛般的少年,他只觉得心内焦急如火烧。将少年放置于柔软的树叶丛里,他一把探向阿四的脉门。又发病了,他心下了然,将随身携带的包袱利索摊开于地面,熟稔地掏出几味药草。正欲要让阿四服下,却只见怀中少年双目紧闭,脸色清白,嘴唇也被死死咬出了血痕。
怕是来不及生火煎药了。桓祎只觉得臂弯中的羽毛愈来愈烫。不多时,阿四只怕就变成深秋风中一只暖手炉了,桓祎半带调侃半是苦涩地想到。他自嘲般地将一把混合好的药草抛进口中,一下一下细细咀嚼,最后,用口渡给了阿四。
战场之上,兄弟们负伤,他也时常嚼些伤药,为兵士们疗伤。此番虽是口对口渡药,不过也是急事从权,更何况阿四是比他那些战场上兄弟更亲近的一人,算不得甚么,桓祎这般开解自己。可他将阿四抱起时,双手揽过他的纤腰之上,却无意中触到了一抹柔软,那是独属于女子的柔软。
桓祎仿佛触电般缩回了手指。他一双手无所适从,最后只寻觅了后背一处,手掌托着阿四缓缓躺进树叶堆中。看着仍未苏醒的少年,不,此时或许称她为少女更加帖切,桓祎仰起头,对着晨曦前最后的、却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大张着嘴,发出无声的的怒号——他不满他们的命运,兜兜转转,生死、阴阳,南与北,胡与汉,他们仿佛跨过了无数外人难以想见的沟壑,最终一身残破。
于军中四载,战功赫赫,他却从未被授过甚么都护、将军之类的头衔,可先头侦察,战场冲锋,他和他的兄弟们却总是冲于最前。每次战后清点,他的手下总是伤亡的最多,得到的封赏却少得可怜。
他心中知晓,是他拖累了他们。没有人真心当他是桓家的公子,他承袭不到爵位,人微言轻,又惯不为桓府的那位公主喜欢,连粮草辎重的供应也全靠阿四在后方筹措支援。他是个没用之人,四载,他守住了已经深处敌人腹地的洛阳城,可,又有何用?将士,原该死社稷。可他对这大晋江山,向来无甚情感。他爱母亲,爱师父,爱吴叔,可不爱父亲,不爱桓府上下的兄弟,不爱高高御座上的皇帝。可五载之前,他为何要下山?与师父切磋武艺,与吴叔把酒夜话,将一生远离这红尘喧扰,又该是怎样一番乐事?
可果真如此,他便要与阿四错过了。
不知为何,他的手指不听使唤地轻触上阿四的脸颊——是温热的,柔软的。数载未经风吹日晒,相较初识那年,阿四的皮肤添了几分润泽的光彩,草药下肚,疼痛缓解,她的眉眼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宁和,羽毛似的睫毛织就一床锦被,将无穷的灵动与悲悯掩藏。
是从何时起,他于这尘世间的第一要紧事从为母亲报仇,变为了全力回护眼前之人?是金墉城中阿四毅然决然地选择拼下性命、引开白衣白面鬼,换得自己的平安,亦或者是一起于北邙山脚下,小村落□□度的第一个新年?北地前线,冬日酷寒,夏日烈暑,每日所盼,唯有一封带着“亖”字标记家信——那是阿四写给他的。冬日棉衣随信,夏日则是一车解暑草药。
思绪混乱飘忽,他想起那日阿四对自己讲道,他已现雌兆,也如同一般女子般有了月事。他忆起此前自己所诊的脉象也是如此,阿四是个女子,只是苦于要紧处先天不全,污血无处发泄,积蓄成疾。
他的好兄弟,好知己,心心念念之人,是位女子。
东方天色渐白,树叶堆成的软床细细簌簌,桓祎于混沌中猛然惊醒,他看到阿四已经半直起身子,正坐在地面上,含笑看着一旁睡眼惺忪的自己。
“阿四,此刻感觉如何?”桓祎立起身子,随意抖落外袍上的灰尘,几步行至阿四身边,蹲下身,轻抚阿四的额头,“似乎不太烫了。”
“总是如此烫,岂不成了只火炉?”阿四打掉他的手,戏谑地摇头。“尚且能支撑,你不要老妈子一般了。”
“我,”桓祎半气半笑地再次抚上阿四的额头,“说我老妈子一般,岂不知你刚刚堕下马去,如果不是本人相救,你此般身子骨儿,早就不知被马蹄踩成几块了。”
阿四被呛得哑口无言,只得乖乖容留那只手在自己的额头和手腕处逗留一时半刻,好在那手很快收了回去,他收获了一个温柔的安抚,“烧退下了,你的脉象也尚且平稳,此番病痛大抵是过去了。”说着,那人将阿四额角的头发别至耳后,之后还不满足,拇指微微颤动着,碰触向他的耳尖。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他便收回了手,好整以暇地和煦笑着,“阿四还能赶路否?我们可要找个村子歇下?”
“我同四公子私自出府,最迟午后便会有人发现,此刻我发病拖累了四公子,而后必定要快马加鞭,尽可多跑出几里,我们二人方才能偷得先机。”阿四突然正色道。于桓祎在旧居叙旧后,二人已心意相通,次日深夜便决心一同出府,浪迹天涯,寻医问药。他们心中都知晓,此时或许是最后的时机了。
漫说阿四的病拖不过两载,仅仅就二人的关系而言,桓府中的大管家是四公子的私人一事就足以断送二人的前路。当年虽是桓祎带阿四入的桓府,可出于对朋友的保护,桓祎并不与阿四同住一处,二人也从未于明面处有过何种接触。知晓阿四曾做过桓祎亲随的皆是军中人,他们或与桓府来往稀疏,或仍在北地前沿,并无人等可以作证他们的亲密,桓府其余仆从也只当阿四是个从北地带来的下人。
可如若二人一起逃脱被人发现。。。
桓祎心知阿四所说确属实情,只得颇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牵起栗色马的缰绳。他仍有些不死心地说道,“不如我们同乘一骑?我为你保驾,你也能少受些颠簸。”
“如若同乘,马儿受不住我们二人长途奔波,最后反而拖累,”上马的动作牵动了尚未痊愈的小腹,阿四刚想咧开嘴角发出一声痛呼,却意识到桓祎正在身侧观望,只好将嘴角的抽动掩饰成一个戏谑的微笑。他一拍桓祎的肩头,故作轻松地挑衅般言道,“四公子可要比拼一番?”言毕,他蓄力跨上马背,“驾!”不由分说,叱了一声。白马股间挨了一掌,便撒开蹄子,欢快地直直向前冲去。桓祎也只得飞身上马,与刚刚从病痛中缓过神来的少女一前一后,飞驰在枯黄与墨绿相见的旷野之间。烟尘滚滚,片刻间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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