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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鸡啼过三旬，汉水岸，保成村中的农户纷纷从睡梦中醒转。老宁的田在江边，胡乱喝了两口野菜煮成的羹，他便挑着两只空竹筐，赶着家里唯一一头老黄牛，来地头收些庄稼。

几年间，天时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差，每日劳作，勉强尚能混个囫囵饱饭，过年也偶尔能杀只鸡改善改善，老宁甚是满足。他是随阿爹阿娘从北地逃亡到汉水沿岸的，他生在太兴四年，今年整整四十岁了，他出生那几年关中是连年大旱，家中兄姊只活了他一人。再几年又是水灾，黄河决口，家里农田无一处幸免，阿娘也因缺医少食死在了水患中。阿爹带着他和小妹，逃到了汉水以南，开了片荒地，后来又陆陆续续有乡亲逃荒过来，最终就形成了这保成村。

老宁腹中有食，心头畅快，看着老黄牛一步一个脚印，摇摇摆摆向自家地头行去，只觉有田有食万事足，不由得哼起一首农家小调，“春日里那个，”他的脚步突然停在原地，小调的后续卡在喉咙里，吞吞不下，喊喊不出。

通向自家田地的小路上，一道冰冷的、带着寒风的剑影闪过，直直将两个路过的外乡人劈下马背。

“嗖嗖嗖”，又是三道剑光。走在前头的自家黄牛上了年纪，退避不及，被砍去了半个头颅，可身子尚未倒下，两条前腿还无意识地在地上蹬着步子。老宁的腿抖得厉害，想逃，却只觉下肢如同灌上了棉絮，丝毫用不上气力，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路过的外乡人与一个持剑的蒙面人缠斗在一起。这三人出招的速度皆快得吓人，银光闪动，乒乒乓乓，看不清动作，扑面而来的是裹挟着血腥味的冷风。

“跑，快跑。”一声脆喝传来。此时，蒙面人已与两位路过的外乡人过了几十招，那蒙面人似乎略有不敌，其中那矮个子的外乡人便分出心来，冲老宁处大喝一声。

这当头棒喝如一剂醒神的汤药，老宁一双粗糙的大手紧握成拳，将全身气力灌注入双腿之内，拔腿向自家田舍玩命似的飞奔而去，两个竹筐被奋力一抛，丢在地上，筐底已散了架，竹条四散，却无人在意。

“谁也别想走！”老宁只觉得眼前一花，刀剑反射出的银光闪得他辨不清前路的方向。

“……”恐怕，今日便是他的终日。老宁有些恐惧，更多的却是放心不下。或许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想到了家中的妻儿，想到了早逝的阿娘，病床上的阿爹……

怕是，顾不上他们了。这是他最后的念头。眼前一黑。

外乡人中的高个青年飞身赶上，一剑托将老宁击晕，回身，身形拖出一道残影，瞬间移到了蒙面人身边，手臂一端，在空中挥出一道利索的弧线，紧接着，匕首架在了蒙面人咽喉处，银白冷光触着同样散发着熠熠光芒的细嫩皮肤，“说，谁派你来的？”

蒙面人笑了，笑声清脆如同清晨的黄鹂——她竟是个女子。“四公子，想要你命的人有很多。”

“那又是谁想要本人的命？”阿四踱步来到蒙面女子的身前，苍白的剑尖向上，一下，一下，不轻不重，点在那女子的胸膛。阿四习惯用剑，因为并非从小习武，只有几招粗浅的保命功夫，故而选了长剑做武器，拼的就是一寸长，一寸强。

“您，金枝玉叶，要您的性命，在下如何敢？”女子嗓音中依旧含着笑，冰冷如同毒蛇吐信的笑。

“莫要在我们二人面前耍花招，吾这柄匕首饮过的血，恐怕比你想象的多得多。”四公子如同换了一个人，浑身充满了冷冽的杀意。那柄闪着阴森寒光的匕首，仿佛是他肢体的延申，呼吸之间，正张着巨口，舔舐着女子脖颈上的每一滴鲜血。

脖颈上的伤口仿佛并未对女子造成任何影响，她面庞上，唯一露在外面的秀丽眸子依旧潋滟生光，在这漫天遍野的金黄中，“小女子只是个送信的，惯不喜要人性命，妾身的剑，可沾染不得腥气。四公子，小，”她促狭地笑了一声，似乎脑中正划过天底下最好笑的谐语，“小公子，有缘再会。”

四公子桓祎只觉鼻尖发苦发辣，一阵刺鼻味道撞进他的五脏六腑，撞得他睁不开眼，阿四也忙闪身屏吸，以袖遮面，待二人恢复五感，地上唯余下一具庞大的牛尸，并着那位被桓祎击晕的农户。

金枝玉叶。

阿四清醒过来，只觉得心脏狂跳不止，这危险并不止针对桓祎，更针对自己。可桓祎是桓氏的公子，这女子尚且不放在眼里，她刚才所言的金枝玉叶，又是何意？

“此女子分外狠毒，她本可避开老黄牛的，可硬要故意将剑往那边引，就是想看这农人的笑话。”桓祎愤愤地说道，他一贯见不得横行霸道，欺害乡里之事，此次的蒙面女子先是劈倒了农家耕地的黄牛，再欲要加害误入战场的农户，实是心思恶毒之人。

“你受伤了。”阿四不理桓祎之言，只是默不作声地拉过桓祎的手臂，将内里的衣物撕下一角。桓祎到此时方才意识到，他的左臂处有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已染湿了青色的外袍。

“小伤而已，阿四你勿要挂心。”他独臂从肩上取下包袱，刚想用牙解开十字结取出伤药，阿四眼波一横，喝止住了他，“莫要乱动，我岂是那等没眼力之人。”她冷着一张脸，从包袱中摸出伤药，厚厚敷一层在伤口上，再用内衬的白布条紧紧裹在伤口处，一层，一层。

“我真没有大碍，战场上……，”“战场上如何，你现在可不是在战场上，四公子，”阿四抬起头，系好伤口上最后一层止血带，“桓祎，我看清了那人的招式，她是高手，招招要你的性命。”

“高手如何？不还是不敌我。话说阿四，你这四载，武功确也精进了不少，原来是自保尚且不易，而今，还能偶尔替我分忧了。”桓祎故作轻松地笑言道。他心中再清楚不过，此番是有人要他的命，而对阿四，则恰恰相反。

杀人接受的命令是，去自己，留阿四？背后那人的目的，究竟又是他们中的谁？可他不愿让阿四思索太多，她带着病，武功也不好，护二人周全的事，终究还是要他自己来做。

“桓祎，她是冲我来的，我有预感。”阿四定定看向四公子，目光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默然许久，她突兀地说道，“桓祎，你走罢。”

桓祎深吸一口气，猛然间拉住了阿四的手，速度快得如同闪电，“阿四，恕我，无法。”他的眼圈泛起了红晕，眸中尽然是深深浅浅的血丝。一夜赶路，又经历激战，他如何能不疲惫，不过是撑着一口气。可刚刚阿四要赶他走，他这一口气，再续不上了。

他是为了阿四才离开桓府的，他此行的首务便是为她治病，现在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杀手要他放下先前的执念，这，不可能。

“莫做甩开我的念头，你功夫不如我，跑不赢的。”他压下胸中的疑惑与怒意，最后只憋出这一句。

“当年，伊水南岸，我这逃命的功夫，唔，还是较四公子略胜一筹，”阿四狡黠一笑，轻快接了上去，“四年，我也没有虚度，如若是比试轻功，恐怕我不无胜算。”

桓祎嗓子中哽了一口气，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怒火，似乎烧进了他的肺腑，白烟似乎在一呼一吸间便要从他的七窍冒出，“阿四，我只想要一个缘由，我能护你周全的，你可否信我一次？”

“桓祎，”阿四低低唤了一声，“将这位农户送回村罢，到了，我便告诉你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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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中，一处豪阔有如王府的庞大院子内。

前厅书房。

“殿下，恕妾身无能。那位，那位身边有个高手，恐怕，妾身暂时还奈何不了她。”一个清脆如同黄鹂的女声响起，一字一句间却尽是压抑愤恨之意。

炉上，铜壶中的水滚了，屡屡析出白雾，并着细微的“嘟嘟”声，如同壶内有某种事物，正等待时机倾巢而出。

“诺，”静默许久，终有男声出言搭腔，但一字之后便闭了口，唯有手指轻敲木几的“哒哒”声不断。“高手，唔，吾知道了，言娘，回罢。”女子深深行了一礼，如有韵律的脚步声刚刚响起，却只听得一声冷冷的叮嘱，“勿要……”

“勿要对外人言及此事。”杀手言娘接茬，回首，妩媚一笑，“我懂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