廓落青云心。交结黄金尽。富贵翻相忘。令人忽自哂。蹭蹬鬓毛斑。盛时难再还。
巨源咄石生。何事马蹄间。绿萝长不厌。却欲还东山。君为鲁曾子。拜揖高堂里。
叔继赵平原。偏承明主恩。风霜推独坐。旌节镇雄藩。虎士秉金钺。蛾眉开玉樽。
才高幕下去。义重林中言。水宿五溪月。霜啼三峡猿。东风春草绿。江上候归轩。
——李白《送赵判官赴黔府中丞叔幕》
第二日一早,展昭睡眼朦胧地一翻身,就僵在了那里。
能不僵吗?那下半截子完全没有了存在感的滋味是怎么一回事!白玉堂你这个混蛋昨晚上要不要那么用力!要是今天连床都起不来的话,莫说去看婆婆的情况更莫说启程回去京城!
明明知道今天还有事情要做的……你这不讲理的耗子……
展昭努力地抬起酸痛的胳膊揉着已经酸痛到几乎丧失知觉的腰,很想踹一边的耗子一脚,却悲哀地连抬脚的可能都没有——知觉都丧了,还抬什么脚,怎么抬?
展昭趴在被里,眼睛半睁不睁,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腰,迷迷糊糊又要睡着的时候,腰上就被一双手揽住,力道适中的按摩着。
展昭舒服地眯了眼睛,虽迟疑着要不要这般轻易就原谅那不知分寸的家伙,但是……真的好困啊……身上也好难受……周公正在前方召唤啊……
猫崽子短暂地挣扎一会儿,闭了眼睛——看在这耗子态度良好,这次就先便宜他了!
听着猫崽子再度均匀下去的呼吸声,白玉堂手上动作越发轻柔,嘴角笑意却是越来越大。
这猫自熟了之后就对他全不设防,就连昨夜最初他能得手也是因了这个。
说这猫本能强悍也好,说这猫心思单纯也罢,这般全然不设防的信任,倒确是叫他不能不动心。
而且……
昨儿晚上,也确是累到他了。
不是不知道今天还有事情做,只是一想到昨天和娘约得今日私下长谈,这心里,那恐惧不舍,就越发的压制不住。
时间离着一月越来越近,这猫经了自己瞒着,还以为这一回的冲霄与上世完全不同,再不会是他俩的阻碍。
可是,这猫不知道,冲霄这一劫,无论这楼他破不破得了,无论那机关他趟不趟得过,他都必须死在里面。
白玉堂必须死于冲霄,这是必须发生的、维系这世界不至于崩溃的事件。
为了这世界得以正常运转,也为了不至于乱了所有的因果,他白玉堂,绝对不可以活着。
只是……
因为不愿意看他伤心,所以一直隐瞒,可是瞒到最后,已经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不敢。
教他怎么说?
——猫儿,五爷我这回必须得死,你就自个儿活着吧,爷死了都不会忘了你~
还是……
——猫儿,爷厌了,你这猫忒过无趣,又硬邦邦的,五爷红颜知己遍布天下,早腻了你这道菜!
这话就是他说了,那猫也决计不会信的,这些日子过来,这种拙劣的借口,又如何能骗那猫死心?
何况……
说他白玉堂残忍也罢,说他白玉堂自私也好,可是他白玉堂……不想他忘了他。
不想……展昭忘了白玉堂。
这一世最初相遇时候那般的小心接近,一次便够。再来一回,他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看着那明明早就两情相悦却已经不记得自己的人用那般疏离的微笑看着自己,问那一句……
“你是谁?”
白玉堂知道,若再有那么一回,说不定自己……不,是一定,一定会发疯,甚至真的可能会就那么杀了那人也说不定。
太过深刻的感情,到了深处,那猝然失去的恐慌,又叫他如何受得来?
可是猫儿……又真的受得来么?
自己就是瞒着,又能瞒到几时?最顺利不过冲霄劫期至,蓦然身死。
白玉堂死后,展昭会怎样?会不会也这般心伤,直至……发狂?
发狂呵……展昭其人温雅,又如何会有发狂时候呢?
可是情到深处,是否届时表现,未免能够自控?
情不知所起,终不能自已。
若展昭为他变了这样,怕他……就是连死,都不愿意闭上眼睛的吧?
哪怕他身赴幽冥,若是见了这样的猫儿,怕也会恨不得将自己再弄死一百次一千次直至千疮百孔都不能解气。
果然,那般的未来,只是想想,就叫人浑身战栗。
只是……
未来终究会到来,而在那一日到来之前,没有人知道它会变做个什么样子。
多想……无益。
又睡了约莫一个时辰,展昭睁开眼睛,试图起身。
顺利坐起之后,展昭不由在心里庆幸——真是亏得自家娘那灵药是属于可以延期持续发挥效用的,要不然……就这么瘫在雪影居,还是因为这般理由……
……
展昭眯了眯眼睛,渐渐适应了阳光。
一扭头,就看见那穿着中衣的白耗子伸了手过来,纤长指间,一支通透的翠玉簪在五指中间徘徊打转。
梳头洗漱,待两人收拾好之后,白玉堂这才开了门,“白福,早饭呢?”
白福一挥手,几位侍从静静地排成一排进了屋子,在将餐盘都在桌上放稳之后,就安静地站成两排,围着餐桌散开。
展昭头次见雪影居里来这么些人,有些惊奇,“你这里原不是只有一个白福的么?”
——那回初次上岛在屋顶上趴了那么久都没感觉到更多的人,这一群……哪儿冒出来的?
白玉堂给展昭推了粥过去,又选了几样开胃的小菜,“你不觉得眼熟么?”
展昭细细看去,隐约间……似乎有些印象啊……
那过目不忘堪比人形电脑的大脑飞速运转抽调记忆,不多时搜索引擎就向主控台出示了结果。
“这些人,该不会是在漯河……”
“就是。那次虽是庞太师后来接手了案子,你也忙着养伤,但是这些人五爷还是顺利地赎了出来,想来他们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就带到了陷空岛。对了,还有一个人,你也会很熟。”白玉堂眼神里鲜见地在展昭面前露了冷意,转瞬间又压制下去,“先吃饭,之后带你去看看。”
展昭一头雾水,却也不会亏待自己的胃——因为那胃经不起丝毫亏待了啊……
昨天一晚上可是很耗体力的!
陷空岛上诸人早饭多是在自家院子解决的,甚至除了聚会的时候大家都未必要天天见面。
白玉堂和展昭吃罢饭,就去了小后山的一处很荒凉的地方。
那荒凉地的深处,隐约有一间十分破败的小茅屋。
在能看见那屋子轮廓的时候,白玉堂停了步。
“猫儿,你也知道,我白玉堂从来都不是什么善人。”
“这我当然清楚,玉面罗刹之名终究不是空穴来风,入了官场这些日子,也着实叫你忍了诸多性情。”
“猫儿,你可还知道,之前在唐家山路上那夜,我所说并非虚言。”
“你那时所言……”
——若是真有了不长眼的要动爷的人,我白玉堂不惜任何代价也会叫他尝尝什么是地狱。
……不会是这一句吧……
察觉到某只猫的心思,白玉堂笑得肆意,“猫儿,不要再骗你自个儿,自欺欺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但印象里会这样的怪人,似乎并没有啊……”展昭苦苦思索都没找到符合白玉堂下手条件的人——毕竟这许多年来真正吃到自己的可就这一只耗子!叫他再去哪里找备选人员名单?
“猫儿,爷的标准可和你的不一样,在这方面,爷的标准,苛刻的很。动了爷的人,哪怕就是一分一毫,我也不惜叫他生死不能!”
展昭有些担忧。
若这小气耗子都明言这标准苛刻,那这标准可能就会真的很可怕了。与自己交过手的人从来不少,这对招之间的碰触自是少不了。若再加上自己多年来救助的人还有当年交游之际结识的各路群豪,这人数……当真惊人……
白玉堂要叫自己看的,总不会是个万人坑吧?记得这耗子挺理智来着,没有杀人埋尸的不良嗜好啊!再说,这耗子虽不惧杀人,但终究不是个杀人狂,怎么着都不会折腾出那种东西来的。
那,他要叫自己看的是什么?
走到茅屋外,就看见了那在外驼着背艰难拾着茅草的人。
那身形佝偻的人看着很是苍老,身体似乎也有些弱。不过是秋季,却已经裹上了棉衣,似乎还有些打颤。
展昭本能地就要上去帮忙,却被白玉堂制止。
“猫儿,你且看着,等你认清这人是谁,我就不拦你。”
展昭虽然疑惑,却还是站在那里静静看着——白玉堂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待到那人抱着一捧茅草起身,远远地,展昭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那不正是在漯河时候,试图卖了他和白玉堂的那师爷!凌台令年老,又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似乎在庞太师接了那案子审了一回之后没几天就去了,而这师爷,经了一回过堂,居然就失踪了。
却竟是在这里了么?
当初那人的确叫自己不舒服过,不过那种痴迷也就是因为那事情赶了巧,外加那大爷眼神不好才造成的误会——展昭其实一直都这么觉得,所以这事儿他也没放在心上,不过是个过客,也无需投注过多精力。
只是他没想到,白玉堂……会这般认真。
那师爷彼时也算是个二流高手,雄霸一方,只手遮天。却只因为撞上他们二人,又不小心动了念,被这耗子盯上,落得如此境况。
一身功夫废得利索,且筋脉尽毁,终其一生都再没了重拾武学的机会。甚至这受过重创的身体,这满身力气就连普通人都不如。
虽说也算得这人恶有恶报,可是这恶报,断不该……
展昭忽然伸出手,紧紧握着白玉堂的手,眼睛也盯住了那耗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分外认真。
“玉堂,这种事情,以后不要下手。他们有他们的因果,不要因为插手这种事情,污了你的因果,累了你的命数。”
……若是为了我,累了你生生世世,叫我展昭,如何背负得起……
白玉堂原以为以那猫的悲悯定会生气,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却不想得到的是这么一句,不由得有些恍惚。
原来这猫对他也已经这般在乎……
原来这一场感情,全新投注的,并不是只有他……
原来这条爱情路上,努力想走下去的,并非只有他一人……
这般认知第一次这般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那奔涌而上的幸福感冲击着胸膛,白玉堂忽然间觉得眼眶有些温热。
这猫……纵是那般内敛的性子,却还能如此,怎能……
不叫他爱煞!
展昭不是个圣人,作为一介人类,他也有私心。
虽是跟了包公投身公门只为天下太平,但是在那之外他也有自己的生活。
在那些生活中,在某些时候,他可以只是展昭,不是身负天下大义的侍卫。
白玉堂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滴地侵蚀了这原本只属于展昭个人的生活,不断纠缠蔓延,渗透到他生命的各个角落,等到他某一日想起翻看自己的生活,恍然发现,这生活竟已经被另一个人的存在填满。
这一条注定孤独的道路上,经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经不是只有他孤身一人。
这般的情意,他不会忽略,不愿忽略,更不舍得忽略。
展昭其人温雅,然性子倔强。
一旦决定的事情,一旦认定的人,就再也不会放手。
哪怕是命数干扰,也愿意拼了所有,哪怕逆天而行,也不会再放手。
既然是展昭自己的生活,展昭自己的命,又有什么不可以做主,又有什么容得他人置喙的余地!
他展昭,从来都不在乎所谓世俗!
是否长着这张脸的,都有一颗决绝的心?
是否,都是倔得怕人的性子?
当年伏羲血泪落地,当年神农对抗瘟疫,当年杨戬以命布局,当年法海魂散天地——
是否,都是这般……
骄傲得叫人心疼。
白玉堂听着展昭那话,望着那双清澈的猫眼儿,忽然觉得自己这举动,真是有些孩气。
但是,他不后悔。
这猫能和他走到这一步,曾经是他以为永远都不可能的梦,毕竟这猫以往表现得实在太过含蓄皮薄,恪守礼法,白玉堂甚至在很早以前都有过‘一旦自己说了估计这猫会和自己老死不相往来’想法,如今能有这般并肩携手的局面,简直就是老天开眼那!
他白玉堂从来都是个小心眼的,那心眼小的,一旦认定,就只能在那爱情的方向上容下那一人,在没有其他人的位置。
相应的,他也不容许对方有丝毫的位置留给别人。
是他的,就只能是他的,一丝一毫别人的位置都不可以有!
这是他白玉堂的霸道,也是他白玉堂的自私——他从不否认这一点。
但是,若是这猫也有这般的想法,若是这猫也有着类似的要求,是否这霸道,就会是一种温柔?
惟愿苍天为鉴,便是死生相隔,此心,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