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流惊湍。朱明骤回薄。

不忍看秋蓬。飘扬竟何托。

光风灭兰蕙。白露洒葵藿。

美人不我期。草木日零落。

——李白《古风其五十二》

公元1059年正月二十,夜。

江湖人称锦毛鼠白玉堂葬身冲霄,时年十八岁。

冲霄楼里那染了血的飞蝗石和画影剑都昭示着死者身份,没有丝毫悬念。襄阳王站在铜网阵前,看着里面血肉模糊的一团,挥手叫人去清理。

兵士们最先关注的就是那原属于襄阳冲霄的紫檀盒,故而尽管那手将那盒子攥的死紧,军士们还是砸开了那指骨,取出了尚且完好无损的紫檀木盒,并仔细擦拭干净,递到了赵元忆手上。

赵元忆满意地打开盒子,手却僵在了那里,眼睛也瞬间睁得极大。

在场诸人均是不解,就见赵元忆狠狠将那紫檀木盒砸下地去——

“白玉堂,你……好!”

盒子砸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也摔了出来。

但那并不是在场诸人都见过的那份盟书,而是……

一方锦帕。

上好的料子上绣了一双青鸟,青鸟所立的枝条似乎是什么字的变体。

那正是一个古朴的“昭”字。

这帕子,正是白玉堂没舍得用来擦血的那一条。

赵元忆坐在那里,忽然就想起了之前去阻拦劝说自己的那失踪多年的儿子,再想到这边白玉堂的行动和那不翼而飞惨遭掉包的盟书,一拍扶手,“给我把那孽子带上来!”

兵士们将欧阳春压上来,欧阳春看着自家老爹,原本也没什么想法,只是一转头看见那一滩模糊血肉和一旁的飞蝗石画影剑,立时就瞪大了眼睛。

目眦欲裂。

那一身已经变成红色的破布上还隐约能看出曾经华美的绣纹,那一片破布掩住的地方露出的零星光芒正是白玉堂随身的玉佩拥有的光泽。

那里的,是白玉堂,不会错。

他们这一群人羡慕着也宠爱着的白五弟,玉面罗刹锦毛鼠白玉堂,居然……

就这么葬身襄阳,死在了他爹手上?!

欧阳春的面色灰败下去。

他的爹害死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兄弟,他还记得那次苗家集之后,展昭养伤的时间里,白玉堂偶尔会来和他闲聊和他喝上两杯,他还记得那张扬傲气的少年放下酒盏唤他那一声“欧阳大哥”,那声音里的少年张狂,无双雍华,他曾经以为可以一直这般绵延。

总觉得白玉堂那般快意的人,是不会死的一般,就好像世界活着,他就会活着。

可是,这样的人,居然……这般狼狈地死在这里,莫说全尸,就是大致的样子居然都已经无从辨别了。

赵元忆看着自己儿子这一番表情,大约猜到了一些事情。

“你们早就布置好的是不是?盟书藏在了那里?”

“爹……您已经害了五弟,还不够么?这天下苍生受不了这般血火,征战并不能真正解决大宋的问题——”

作为回答的,是响亮的巴掌声。

欧阳春被扇得扭了脸,一丝鲜红顺着唇角流下来。

“你这孩子真是……老夫筹谋一生,就为了这一个机会!我大宋原本有着自卫之力,原本可以靠着兵士灭了夏!可是,着一代代的皇帝,都在做些什么?明明胜利了还在赔款,那檀渊之盟庆历和议,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在诉说着统治者的无能!凭什么我赵家的子民要将辛苦生产出的东西送给那群蛮子,凭什么我大宋的将士要在边疆丢了命保了胜利之后迎来自家皇帝与人和议的消息!凭什么,凭什么我大宋的公主就要去那蛮荒之地终生不能回家!翎丫头她受的苦,我不愿意再看见有任何一个公主承受!若是我大宋能足够强硬征战四方,带着那群足以保家卫国的儿郎驻扎疆场,我大宋是不是就不用再活的这般窝囊,不用再靠着卖女儿来筹谋布局百年后的和平?!”

“但是,爹,”欧阳春却并不接赵元忆的话而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您可知,百姓求的是什么,苍生黎民求的是什么?”

“什么?”

“小昭曾经说过,百姓一生,唯求安居乐业。您可愿意告诉我,何谓安居,何谓乐业?天下苍生,要的只是活的富足,而您所在乎的那些,从来都不是百姓所关注的!他们或许会为了自己的作物被征收送往别国而难过,但是即便不送给他国,这些东西仍旧会被统治者收走,最后这东西交到谁手里对他们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分别!但是,就为了之后过上那与之前并没有区别的日子,就要叫他们经历这一场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浩劫?爹,您醒醒吧!”

“愚蠢!这样的没有骨气的人,不配为我大宋的百姓!等到我拿下这个天下,治下江山绝不容许这般思想存在!男儿于世当保家卫国,怎么可以有这般苟且的念头!”

“爹,您还要自欺欺人多久,这明明就是百姓所愿,天下百姓四万万,你杀得尽么?便是你杀尽了,这治下江山,又剩了什么!”

“!”襄阳王立身而起,拂袖而去,“把这孽子关进地牢,没我的命令,不许放他出来!”

送走众人和从窗子里丢出来的盟书后在冲霄楼外徘徊许久的韩彰等了半夜,只看见被带进冲霄楼又被带出冲霄楼的欧阳春。

韩彰知道自家斤两,也知道欧阳和襄阳王的关系,知道这不是下手救人的好机会,只是一路跟着欧阳春,没跟几步,就看见了那被欧阳春悄悄丢到地上留给他的东西。

那是一枚光滑的石子,染着透透的血,粘连着模糊的碎肉布帛。

韩彰只觉得浑身从头凉到脚,半个身子埋在土里,却都不知道动弹了。

自家五弟好洁,且飞蝗石从不离身。那一身的衣袍用的是独家的绣纹,独家的布料,普天之下,也就这独一份而已。

这东西他见五弟穿了十几年,断不会认错。

这……说明了什么?不,不会的,他家五弟那么厉害,机关术数更是独一份,才不会就这么在劳什子冲霄楼里……

韩彰就这么守在楼旁,直到大半宿过去,一队士兵抬出了一团称不上尸体的东西,那东西边上摆着一溜儿的染红了的圆润石子,还有一把已经被血液浸透了的剑。

画影。

韩彰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炸开,一片空茫。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诸人藏身的小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那般平静地和留守在襄阳没有往开封传讯的柳青说了白玉堂的死讯,韩彰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摸上了床,就这么蜷在被子里,一整夜一整夜闭不了眼睛。

这么多年一直疼着的弟弟,就这么死在皇家的内斗里,若是真的为了大义上阵杀敌也便罢了,偏生两方都是自己人,到死都这般窝囊,这死的理由更不可说与天下人,他那傲气无双的五弟,就这么到死都留不了一个清名。

韩彰这一夜里,脑子似乎自己在运转,说什么都不肯停下来。

到最后,韩彰只剩下一个念头。

若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展昭,就好了。

若是这世上没有展昭,自家五弟绝对会纵横江湖终生不触官场,也就不会接下这般任务,落得如此下场……

可是,韩彰也清楚,按照白玉堂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冲霄楼这般前因后果,诸般布置,也定会忍不住心痒,来闯这一遭。

可是,最后或许也会因为没有对盟书的执念而逃此大劫,或许就不会死在这里。

平生没怎么见白玉堂死心眼,可是仅有的几回,回回都和展昭有关。

从最初的那一回陷空岛比斗,到后来的长住开封,以至于最后这葬身冲霄,哪一桩与展昭没有关系?

可是……

娘那天说的对,这事情,确实怨不了展昭,从头到尾,都是五弟自己的选择。

可是啊……这满心的伤痛,满心的怨恨,又叫他韩彰,往何处发泄?

除了展昭,还有谁,能是更适合的发泄对象?

朝廷?皇帝?襄阳王?

罢,不过,都是棋子罢了。

韩彰忽然就觉得很累,累得,再也不想起床……

三日后,正月二十三,帝诏天下,称襄阳王意欲谋反证据确凿,现撤其王位诛其余党,凡自甘堕落者杀无赦。

一时间朝堂之上硝烟四起,忠心襄阳王者尽数被抓入狱,倒戈至保皇党者无数。

襄阳王朝堂之势,一朝散尽。

正月二十四,民众之口终于将这条消息带到展昭所在那荒郊。

襄阳军队已经断粮三日,早无战力,靠着吃荒野果子和野味撑到这时,又受了这消息打击,士气再度低迷。

但是,襄阳王还在,胜负尚且未定。

皇帝手中可以动用的军力,能够离开京城的,只有展昭手上的这些,其余的必须留在汴梁作为庞太师保卫京师最后的手段。

人困马饥,却还有斗志和背水一战的决心,十三万军,在几乎没什么人员损伤的情况下爆发出的战力将不容小觑。

苏轼看着己方尽管振奋却只有八万的军士,很有些着急。

而展昭,却在那一夜对他说过白玉堂死讯之后,就越发地叫人看不透了。

怎么说呢,就好像那之后,活着的就是个机器一般,算计布阵越发精妙,缺少了人情味,有了赶尽杀绝的势头。

苏轼和展白两人相处时间不长,却也看得出两人之间那情谊绝对深重。这般情况下会有性格上的变化并不奇怪,可是身处战场,这么久的放纵已经是极限,当前情势终究容不得展昭再任性下去。

更何况,苏轼清楚,若是展昭真的按照现在计划这一路做下去,到最后,最伤心的一定是白玉堂,最后悔的,一定会是展昭自己。

苏轼难得认定一个人,绝对容不得那人就这么毁了他自己。

于是在这天晚上,收到这一条消息的时候,苏轼当着展昭的面将之前的部署全部丢进火盆。

“展昭,展将军,请你记住,军令已到,你现在是大宋的云麾将军,为的是苍生黎民,为的是救赎保护而不是杀戮,展昭,你给我记起来你自己是谁!”

“谁?大宋的云麾将军罢了。”展昭垂眸,望着化作灰烬的布置图,语气淡漠,“你烧吧,那些东西早就刻在我脑子里了,随时可以重新做一份出来。作为将军,要的就是胜利,至于其他,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但是你是展昭!你不是什么随意地轻贱人命的将军!展昭你这个混蛋,若是连你都放弃了你自己,谁还能捞你回来?白玉堂已经不在了,他最牵挂的是谁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愿意叫他死都闭不了眼睛么!”

那一双淡漠的眸子忽然就有了光彩。

“白玉堂”这个名字就好似一句魔咒,一把钥匙,轻易地叩开了因为过度悲伤而决定自我封闭只留下知识和本能的心灵。

展昭微微闭目,再睁开的时候,那双眸子里,终于不再是淡漠。

尽管有着悲伤,尽管满溢着哀恸,但是,那终于是有了感情的。

展昭是人,人都有感情。没了感情的,最多是一台可以用于杀戮的机器,而不会是合格的将军。

将军之所以成为将军,是因他手底下有愿意听令的士兵。

而听令的理由,大约也是要包含将军其个人魅力的。

不能称为‘人’的将军,根本不具备被称为‘将军’的资格。

苏轼看着这双眼睛,终于松了口气。

“展将军,欢迎回来,你这一次度假可累惨了您的副将我,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就请您加倍努力吧!作为您的副将,苏某人我一定会尽最大努力督促您的!”

展昭看着面前这副将,微微点了点头。

苏轼转身离帐去处理那一火盆子的灰烬,帐帘子掀到一半,听见那温润声音一声轻轻的“谢谢”。

苏轼微微一笑,放下帐帘,迈步而出。

“谢什么,只要不再叫我听那冷到骨头里的死人一样的声音,就已经是作为您的副官的我的最大的福利了~”

展昭听到这句话,嘴角终于有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微笑。

尽管微小,却终究,算得上是个微笑。

一洼浅浅的水迹晕开在地面,展昭嘴角翘着,却低着头。

“白玉堂,我们约定的时间,就从现在,开始了。到时候,你可不许跑的没影,叫我找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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