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记忆起,自己就在青丘和族人一起过着日子,平凡的一如族中任何的一只九尾。
青丘有兽,四足九尾,见则利子孙。
历来有多少人类试图捕捉九尾,不只因为看中他们利于子孙繁衍的能力,更在于九尾一族幻化为人形之后那因为自小修习魅惑之术而形成的掺了魅惑气质的倾世之姿。
人性贪婪。不知有多少出了青丘的前辈都因为这贪婪的人性而再也没能回来。
还有些前辈,是败在了那名为“爱”的东西手上,不仅赔了命,更赔了心。
自从有一任准族长出外历练爱上人类,却被人类诱杀愤而神形俱灭之后,青丘九尾一族便用结界封闭山谷,立誓永世不出。
而那之后,对幼狐的教育中,便再没了情爱一项。
九尾一族虽擅媚术,但更擅法术。不只因为生自血脉的强大妖力,更因为九尾一族那庞大族群群聚后所衍生出的完备的知识体系和教育体系。
尤其在诸神逐渐陨落后、人间妖物也越发不成气候的大趋势下,青丘的这一群狐狸,只要是成了年的,随便放一只出去均可称得一流的大妖。
这般隐世的妖族在那个时期并不在少。如石湖横公鱼一族,再如烛阴山应龙一族,全都封闭了族地,闭门不出。不仅将自身存在渐渐淡出人族历史,更借由结界的强大迷惑性将自身存在之地从人类所认知的地图上慢慢抹去。
青丘九尾一族,原本打得也是这个主意;而原本,也快要成功了。
然,天不允。
招妖幡出,点了她的名,定了她的命,也毁了青丘九尾一族避世的愿。
说到苏妲己,后世又有几人不知?
祸乱大商气数的妖狐,红颜祸水,灭世妖姬。
后人但凡说起苏妲己,有几人会不咬牙,会不痛恨,会不恐惧?
倾商人力建鹿台,伤万民姓命;炮烙虿盆之刑,杀股肱之臣;剖比干心为引,害忠义之人。
世人对苏妲己评价,无非残虐一类。
可是,又有谁还会记得,这妖狐并非是自个儿愿意冒出来祸世的?召了她来给她任务的是女娲,人母女娲;而定了她这宿命的,是天道,是天数!
一切开始,一切发展,从不由她。
命运天注定,半点不由人。
当真是,半点不由人。
有苏氏之女身死,魂魄被引渡往彼岸轮回。而她就被女娲亲手压入那人类身体,至此,再不能做她无忧无虑的青丘之狐。
尚且对人间事务无甚了解,一朝族灭,便被作为战奴掳往朝歌,做了那帝辛的妾。
帝辛待她确是不错,但那终究不过是对女人的宠——可以有美食华服,却也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时丢弃厌倦的玩物。
在这乱世,在这后宫,失了宠,就只能死。
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她想活着,天道也不会允了她死。
她身上还有任务,天道交待的任务。
她只是一只未经世事的幼狐,对人间事务几乎全不了解,对于如何争宠当真是全无办法。
天成的媚术终究不能永久固宠,况国主身上帝气尚浓,那媚术会否起到作用都还未明,又如何能叫那媚术起到她所期望的效果?
若是有了孩子或许会多些本钱,然九尾一族虽利子孙,却无法改变那本就难以相容的血脉。
人间帝王,断是如何努力,都难以叫她一只狐受孕——何况,她这只狐,距离要成年,还有的等。
所以她只能拼命地黏着帝辛,顺其心意取悦,靠着这人类身体那上佳姿容留得商王在侧,日复一日。
帝辛虽因为心神受天道影响渐见暴虐,然天道对这种微小的改变程度并不满意。苏妲己的任务,原就是推动帝辛那心灵裂隙的发展。
而苏妲己,不过一只刚入世的尚未成年连命名礼都还未过的小狐,她当真,无从下手。
最迷茫的时候,就这么结识了帝辛王叔比干,一天天地感受那温情,一天天地受着那照顾,一天天地接受那教导,一天天地从心底里渐渐认同起这个长辈。
比干是个慈父,却在讲授知识的时候毫不含糊,严厉而霸道。
比干虽有时候会惊讶于这小姑娘的不知世事,但也只以为是养得太娇、护得太好,并未多想,只是悉心教导。
比干就这样,成为了顶着苏妲己壳子的狐狸幼崽的心里,第一个真正认同的人类。
而帝辛是第二个。
说是日久生情也好,说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也好,这狐崽子第二个认同并喜欢上的、依赖上的人类,确是帝辛。
可是,这份感情确定下来还没有多久,比干就在她眼前,一步步死在了帝辛的手上。
她所认同的父亲,她却救不了……
那时候不是没有恨过,恨帝辛无情,恨苍天无眼!
可是……
天道无情。
是否是因为她没有起到该有的作用,天道才忍不住亲自下手?
没人知道。
转眼便是封神一役,阐截两教生死之搏。
诸神陨落,就连神王伏羲和星帝古长庚都未能幸免。
女娲隐世,其后多年,再不插手人间事务;阐教封山,至此再不出古昆仑一步;截教伤亡殆尽,通天教主遭封,余下弟子拖着残躯蜗居碧游宫。
属于古神的时代结束,上位的诸神虽是修为均远远不及古神,却借着天条之威,建了个秩序井然的天庭出来。
玉帝王母虽早就已经建天庭等待天命所降契机,这一下的忽然兴盛,也着实叫人惊叹。
西方古神,金之属西王母,虽未陨落,却散了大半修为,借此逃了陨落之劫,化成人身,弃了豹齿虎尾,化为一高贵雍容女官模样,陪同玉帝执掌天庭。
而那玉帝,原名张百忍,在很久远的以前,不过是鸿钧老祖门下一小童,却被天数选中,做这三界未来的某一时刻之后的守护者,新任的主人。
玉帝就此历劫。
三千五百亿劫期归来,便执掌了其时还荒凉的可怕的天庭。因在人间历劫时与王母生世结夫妻之缘,且有了子女家人,故而归返天庭后迎娶王母,自此入主天宫主位。而那时与他一起历劫的家人——其妹张瑶姬、其诸多女儿,均都一同升天,各自分位。
星帝变换,对人间而言,这影响却远不及那发生在人间土地上的封神一役朝代更替来得大。
纵是古神全灭天庭不存,凡人若能吃饱穿暖活得逍遥,又有谁在乎那些九天之上的家伙死活?
封神战终,顶着苏妲己壳子的小狐狸完成使命,待在牢中,百无聊赖。
明日一早,便是对自己的审判了。
也不知道天道若是给她论功行赏会赏些什么。
她也无所求,不过回山过她的日子。她这些年在人间已经折腾的够累,今后只想好好活着。
封神战中见了太多死亡,不论是己方还是对方……她对于活着的愿望,或者已经算是唯一的执念了。
只要能活着,平平安安的……就够了。
谁想第二日迎接她的,竟是……斩首之刑。
因受了女娲之力将她魂魄封入此身,此身一旦身死,她亦断无活路。
而忘却前尘经了轮回,就未免再能是她。失了她的记忆,又如何能再是这个她?
她有太多事放不下,她有太多事不想忘记!
她不想死,她不想死!
她只想活着!
活着!
这任务是天命交予她,叫她灭商气数,可她完成了任务,天道却要灭她,这又是何道理?
天道真真无情,真真是——不讲道理!
便是逆天而行,便是成了妖孽而不能晋神位,她,也要活着!
她不甘心!
未曾经历族中成年礼,连被授名的资格都还未取得,来到人世跌跌撞撞活到今日,凭什么就叫她这么去死?
她只是做了她该做的,她只是完成了所被交予的任务,她不想到死都还没有名字!
若是天不予她名,她便违天自起——做了这么多年的苏妲己,以后就不妨也做下去!
若是天不予她命,她便逆天自争——纵是执念过重身死伤魂,堕为魔物再无轮回,她,也要争这一条命!
这是她的命,谁都别想叫她轻易的放弃!
却不想,以妖狐之魂寄居人身竟能化为厉鬼,更没想到化为厉鬼的瞬间就被赶来的女娲一道法力强行打散!
居然就这么带着满身记忆,入了轮回。
再睁眼,是一个婴儿,一个干干净净的全新人生。
寄身盛唐,养在深闺,武后时代刚过,女权尚且并不低落。
养在深闺十六年,一朝出嫁,嫁与尚家公子。
却不想,就这般见了旧人,也葬送了后半生。
她嫁的,是帝辛转世。而和她抢夺她的男人的人,是曾经为了苏妲己出生入死的玉琵琶。
造化弄人,这一世的苏莲雾,最终,死在了一场大火之中,死在了这两位旧识的手里。
苏苏不怨,她只当偿了她上辈子欠他们的债。
可是她不甘,她要活着。
可能是因为灵魂的特殊性,此生身为人身的她,在化为厉鬼之后,居然……恢复了属于青丘九尾的形态和力量。
她不知道女娲是不是算到她会有这般冷静地取回力量的时候,才会在当初下狠手打散她的戾气之后直接将她丢入轮回。
这一世投身的苏家,是大医家。苏莲雾自小跟着父母在内院学习,对医学也有了一种很奇异的狂热。
父母收到她的死讯十分悲痛,一夜间就苍老了许多。
苏苏暗地里陪着这一世的父母,直到父母安然逝世,她才离开这个小镇,开始游历。
盛世医女辗转各地,一方面行医救人,一方面用各种手段学习医术。
譬如说,靠着厉鬼之身可以没有形体的好处,隐了身形,跑去偷师诸多医师独家手法和独门药方。
不知不觉,就经历了一番朝代更替。
唐后祸乱,群雄割据。
五代十国,逐鹿中原。
最终,宋□□赵匡胤一统中原,携展、唐两家,共守江山。
过了一段时间,赵家第六个儿子即位,没过多少年,这天上,似乎就出了乱子。
听有些小妖怪说,是有谁又打上天庭了。
天庭这地方似乎很好闯,很多年以前那个玉帝的外甥,长了伏羲帝的脸却叫什么杨戬的家伙就去闹过,之后哪吒那家伙似乎也去搅和过一回。
之后好似后来去了西边儿的那猴子也闹过一回……这还不到一千年吧,怎么就又叫人闯了?天庭治安这么差?
这事也就当个解闷儿的话一听就过了,转眼间,又过了几年。
苏苏这已经是不知第几回到了这现在称作“汴梁”的地方了。
可是,以前来的时候,这里可没有这么大一家医馆……
某个技术型人才见了这开的红火的医馆,免不了起了好奇心,就上前装了个可怜,混进了二层,去见了这里最厉害的大夫。
见到于嫂子的时候,于嫂子正在给一位病人开药。
那病人满身肥肉,浑身珠光宝气,明显的暴发户打扮,一看就是个吃货。
不过这吃货似乎真的有些麻烦,胃肠有了故障,肾还不好,开药的话,不走肾很难。
若是走肝……这般肥头大耳的怕是少不了喝酒,肝估计也不怎么值得信任。
苏苏起了兴趣——她倒是真的很想看看这女人如何能将这人的病处置了。
那女子似乎也是有些苦恼,皱着眉,把脉很久,提笔在手,细细思索很久,方才下笔。
苏苏好奇地化了灵体飘近,仗着别人看不见自己,嚣张地去看那方子。
一看之下,苏苏差点没笑出声来——简直太妙了!
哪是药啊这,小葱拌豆腐,白粥黄瓜小咸菜,连服一月……
根本不用研究走哪的问题,却能彻底解决这厮因为吃了太多油肉饮了太多黄汤弄出来的那悲催胃肠还对那满身肥肉有一定的抑制作用。
这医馆的当家大夫,倒真是个妙人儿啊~
苏苏打定主意,当天晚上医馆关门时候就敲响了医馆大门,自称是个想找工作的学徒,又露了两手处置药材的本事,就被带去了当家大夫的面前。
那人,大家都叫她“于嫂子”。
苏苏也便这么叫她,之后又认识了小大夫珠儿还有负责干体力活给珠儿打下手的苏虹姑娘。
这医馆倒是有趣,似乎权力中心的这几位全是女子……唐朝式微之后,这般敢由女子掌权的地方倒是真的很少见了。
苏苏就这么在医馆住了下去,不出半月就被于嫂子发现其才能,从药材处理中挣脱出来,做了坐馆的大夫——和珠儿地位不相上下。
也是这时候,她才知道,这医馆,是还有个东家的。
这东家,似乎很神秘,于嫂子他们被她问及却都不肯说,只是笑着告诉她见了就知道了。
于是其后不久,她真的见到了那所谓的“神秘东家”。
那也确实是个“见了就会知道”的人。
开封府展护卫,汴梁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俊朗男子,性子好、模样好、身手好、俸禄也好、地位也好,堪称汴梁女子最想嫁的完美男人——没有之一。
与他并立的白玉堂白侍卫虽是比展昭美,甚至可说比天下大多数女子都美,但是那性子……啧啧,谁都不想自家摆一个杀神的不是?白玉堂适合做恋人,却不适合做丈夫。而展昭对人温柔,若是嫁了……那就真是太幸福了。
但是……首先,没人说过展昭是会医术的甚至厉害到懂得断经再续;其次没人知道展昭是开了医馆的;最后……这京中最大的医馆,是展昭开的?这展昭……哪来的那般家底,无声无息地就开了这种遍地开花的大店子?
就这么晕晕乎乎地,苏苏就跟着展昭去了小屋单独谈话,苏苏那一路上脑子里这一堆想法还在努力衍生。
没等苏苏这一堆想法过完,展昭丢过来一句直接将苏苏砸晕的话。
他对她说——
“你的愿望?”
苏苏蒙圈——展昭这厮,难不成还是个神棍来着?
“我的愿望?”苏苏默默将自己调到临敌的妖孽状态,“大人莫不是在拿苏苏说笑,怎么一开口便是——”
而展昭的反应,却远远出乎苏苏意料之外。
他说——
“或者我换个说法……你滞留人间的理由,是什么?”
苏苏大脑一瞬间空白。
游历人间这么久,厉害的道士甚至是一些等级低一点的神仙都没有谁看破过她的身份,怎么这一照面,展昭就能看出她的原型?
展昭不过是个人类吧?开什么玩笑啊!
苏苏原本准备调笑一句一笔带过,却不想,展昭那边先出了状况。
苏苏看着展昭努力往其身后虚空中推什么东西,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那里面泄出的上古龙气……喂喂不是吧,展小哥您家养龙啊?
太彪悍了有没有!古龙种隐世的隐世死的死,人间已经绝种了啊!
“展大人,您这是……推什么呐?”
展昭一面努力压制着那东西,一面还冲自己认真解释,“苏苏姑娘你不用理它……我只是来询问一下你的执念是什么,我不是来收你的……巨阙你给我回去!”
苏苏呆呆地听着里面那龙委委屈屈地翻腾,只觉得这世界真是娘西皮的太不真实了。
既然都说到这份儿上,也没什么好再遮掩的,苏苏干干脆脆露了厉鬼真身,一身水蓝长裙变做焰红,“展大人,我头一次见到您这么有意思的修道人。”——这是再真不过的真话,苏苏游荡多年,头次遇见这般……不好形容的修道人。
“我现在很想知道的是,您是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的?”——封神时期掩藏气息的法术,这些年从未失败遭人识破过,这还是头一遭!
而展昭却只是很无辜地表示他感受到的就是厉鬼气息,没什么其他……特殊只特殊在其执念气息而已。
苏苏对展昭这对厉鬼的强大感应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也不知怎么,就迅速地信任了这个家伙——或许,只因为他是展昭?
总之,是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将自己的过去跟这人说了,这人也没有什么同情,也没有什么鄙夷,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安安静静地微笑着叫她把心里压了多年的心事都倾吐出来。
换个说法,就是展昭化身一只巨大的心灵垃圾桶任由苏妲己往里丢东西。
倾吐过后,果然一身轻松。
苏妲己好容易认识了个能在知道她底细之后还照原样对待她的人,自然就不太想这么放人走——谁都想要个可以尽兴地做他完完全全自己的地方,都希望有一个能这般交往的朋友。
于是苏苏决定到这个新朋友家做客。
结果这一作客,引出不少事情。
还有一只熟人。
帝辛皇叔,比干。
嘛,这辈子是个女厉鬼,叫碧笙夫人。
叙过旧,苏苏就这么在这云麾将军府住了下来,过上了成为厉鬼之后最为惬意的一段日子。
后来参与了护京大阵的布置,与碧笙君墨往地府寻过白玉堂灵魂而未得,直到后来展昭辞官,苏苏遵守了和他当初初见时候的约定,替他往个医馆分店巡视。
直到那一年,收到了展昭的死讯。
碧笙和苏苏接到消息的时候并不如何意外——他们早知道展昭定是会在某个时间追随白玉堂而去。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时间,会到的这么快。
其后多年,苏苏和碧笙守着成德医馆,送走于嫂子,送走珠儿苏虹,看世间变迁,看沧海桑田。
他们不曾放弃这医馆,是因为,他们相信,那两人,还会回来。
他们要守着这里,等着他们回来。
有时候,苏苏会和于嫂子爬上高高楼顶,趴在那饮酒望月。白色尾巴在月光下招摇,入手柔滑。
我们会在此守候,哪怕历经千载物是人非,这一点也不会有所改变。
我苏妲己,于此,待君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