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到处都是血。

视野之内,似乎只剩下红色,还有那一地的碎块。

不,那些东西,或许连碎块都称不上。

斑驳血迹,稀软的肉泥,那些东西,曾经是自己的身体。

那忽然间变得陌生的枕边人抬手,小小的孩子就这么倒在血泊中,鲜血溅了一地,喷在掉在地上的碧玉笛上,将那上好的玉,浸了血色。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是了,是这酒鬼听了一起喝酒的人的胡话,说自己在外面给他带了绿帽子,甚至说这孩子都不是他的……

她怀胎十月的孩子啊……就这么死在她眼前……

不,不对,那时候,她已经被砍烂的连眼睛都碎了吧……那么,自已这是什么?鬼么?那么自己这是做了什么?

将长着细长指甲的手从那人胸膛抽、出来,另一只手抹去眼睛里流出来的液体。

将手举到眼前,细细看去。

哎呀,原来……眼泪已经是红色的了么?鬼,会有眼泪么?

看着那人轰然倒地,脑子里有什么很乱,是什么呢……

原本,这是一场很美满的婚姻。

小伙子是外地来京的,却和京中一个富足家庭的女儿意外相爱,女方父母也是开明的,只要求小伙子能在一年时间内证明他有能力给女孩子好日子,就可以把女儿嫁给他。

女子有个经商的头脑,小伙子也足够听话,一年时间,开的商铺就已经财源广进,前景甚好。

女方父母放心地将独女嫁给了小伙子,也没有提出什么诸如入赘倒插门的要求。

小夫妻一路打拼,终于过上了好日子。

结婚第二年他们就有了儿子,两口子的感情也一直很好。

钱挣得多了,小伙子就开始努力提升地位,试图挤进上流人群。

可是上流人群,根本看不起这样的暴发户。

原以为志得意满,却不想竟是个笑话,小伙子心理落差一大,却还不愿意放弃名利地位,渐渐地爱上了酒,人却越发地敏感暴躁。

女子看着着急,劝了多次,小伙子非但不听,还逐渐地动手打人。

次数多了,女子也灰了心,就这么放了手,将所有精力都投注到自己的儿子身上。

那是她唯一的冀望了。

大抵世间母亲,都是如此,原就没有什么重要得过孩子,何况在丈夫身上失了信心,绝了念想,这对孩子的依赖,就越加疯狂滋长,对孩子的爱,就越放纵越多,直到自己都控制不住,只能越给越多。

她家孩子也算乖巧,叫她总算能稍感宽心,不至于对这未来完全绝望。

谁知道这一日,这人喝酒回来,不过因为被外面一起喝酒的人撩拨几句,就发了疯。一进屋就随手操了刀将她砍了,还不解气,竟是非将人砍成一滩碎肉才肯罢手。

砍了她还不够,就连他的儿子,他也下了手。

她死了之后化为鬼魂在一边听着他胡乱的嘀咕,这才明白——这男人,被人说是戴了绿帽子。

可笑的是,那说这话的人,根本还算的是与他家企业竞争对手那一方的人,这般人说的这样的话,也亏得这笨蛋男人会信。

那般牵强的理由,稍微动些脑子就能戳穿了。她成天在家大门不出,家里后院又从没有什么年轻男人,再说当年打拼有了孩子的时候,他家还没发达到可以请佣人的地步,一起住的,不过这一对相依为命互相鼓励的小夫妻罢了。

外人的一句玩笑,就叫他回家杀伤两条人命……他居然,就这么不信她。

孩子在这几年来已经是她唯一的支柱,如今孩子出事,她居然再也控制不住,明明是无形的鬼身,却居然化了形,成了厉鬼之身,将那男人活活吓死。

可是刚刚化为厉鬼,执念深重,一个没控制好,已经只能称为爪子的右手就没入了那男人胸膛,抓碎了心脏。

回过神来,就看见手上,那冰冷的血泪。

她已经成为厉鬼,鬼差是带不走的。可是因为她成为厉鬼那一瞬间的执念是孩子,所以这孩子,鬼差试了好几次,都没带能走。

这孩子若是不能入轮回,怕就只能跟着她作孤魂了……她的孩子,怎的这般命苦?

是不是她的命,害了自家孩子的命?

她的命……她不过一个普通妇人,最多头脑好一点,会经商懂音律擅家务,还会有什么……

不,有的,在她成为这一世的徐碧笙之前,曾经有理由,叫她变得这么凄惨的理由,叫她孩子变得这么凄惨的理由……

那是——

封神之役……

那时候,她叫比干。

大商最后一任王,商寿王的皇叔,死在自家商王侄子手上的倒霉长辈。

想起来了,被那些混蛋封住的记忆,都想起来了……

封神一役,好个封神一役!

不只是阐截两教之争,最后真正的牺牲者,却是他们这些出自商朝的人!

封印记忆下世轮回……真是好狠毒的计谋啊,只是自己如今都已经沦落成了厉鬼,注定是弃了执念就会魂飞魄散的命,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想活着啊……真的想活着……不只是自己,还有曾经的同僚,还有……自己可怜的孩子……

孩子……

碧笙不知道,这一瞬间的记忆回归引发的神力共鸣,使她安然度过了更换执念的那一瞬间,不至于因为产生空档而魂飞魄散。

记忆是个太强大的东西,因为记起,所以这执念的强度,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从“孩子”,变成了“活着”。

当然,这两个执念原本就都有,换的,不过是重要程度而已。

只是血脉相连,终究放不下。

说到底,还是她累了这孩子要做孤魂野鬼的。

碧笙尚在愧疚,就听得门响,赶紧拽了自家孩子隐入墙里充当壁花。

那人进了门又吓得冲出去报案,碧笙只是看着那些来审案的来了又走,没有什么举动。

她,不想伤害无辜。

那男人是罪有应得,那一群道貌岸然的封神期敌手也是该死的,可是这些无辜闯来的人,却是不该命丧于此的。

碧笙静静地躲在墙里,直到看着那一身白衣的公子哥儿进了门,看着那白衣公子嫌恶地瞥了那男人尸体一眼,接着寻了整个房间里唯一干净的那一块地方,坐在了干净的靠椅上。

看着那公子好整以暇度假般的样子,碧笙觉得嘴角有点儿抽搐的趋势。

这人……来干嘛的?这地儿一看就是再确定不过的凶案现场,估计外面人已经将这鬼故事讲的玄乎其选的了——毕竟那男人死前惨叫得很大声。

于是……这公子是来练胆儿的么?

碧笙一头雾水。

却不想那公子在那儿一呆就是半个时辰,悠哉地连茶水都灌了一壶下去——这场面还能喝得下东西,这公子真心是个厉害人物。

估计是呆久了没了耐心,那公子抬了手,一道法力刃就扑了过来。

碧笙险险躲过,孩子衣领却被钉到墙上,使得整个儿身子都挂在那里好不可怜。碧笙知道自己这俩小鬼儿这是暴露了,也不再浪费时间自欺欺人,干脆就现了身,“请大人放过小儿,贱妾愿为大人鞍前马后……”

原本都做好舍了自家灵智押魂与人的准备,却不想那公子只是轻飘飘丢出一句——

“会做点心么?”

碧笙一瞬间空白了。

幸好本能还在,还知道点头。

就见那公子满意地点点头,复又问道,“会洗衣服么?”

碧笙了了——感情这公子其实是来找佣人的是吧?!

她真是白担心了那么久,简直浪费感情!

果然,就听得那公子下一句话印证了她的猜测——

“那么收拾床铺打扫房间什么的……”

碧笙闻言,彻底镇定了。

“小妇人对于家务尚算精通。”——从没想过家务活做得好也可能成为保命的本事,这世界真是太疯狂了。

那公子对碧笙似乎也非常满意,“你儿子……你是想留着还是送去转生?你是杀了人要进地狱的,他不用。”

碧笙忽然意识到,以这公子的本事,或许,能够将自己孩子送走也说不定……

于是碧笙深深一拜——

“请公子送小儿转生吧!”

那公子点头,嘱咐她两句,与她签了契约,在确定她身上印上了作为契约成功的印记的白色火焰纹样之后,道,“你以后就是五爷我的使灵了,记得好好儿干活,平时也就收拾收拾屋子,看个门儿什么的……看还有谁敢在五爷不在的时候擅自去那猫窝里闹腾!”

这话说得杀气十足,煞气戾气更是深重,深重到碧笙这一只正牌厉鬼都自愧不如。

不过……这京中自称五爷的美男子,又嗜穿白衣有这般出众面貌的……果然是那位锦毛鼠玉罗刹白玉堂白五爷么?

当夜,冥殿门开,碧笙望着自家儿子被送去轮回,握紧了手中的碧玉笛。

那笛子曾是那男人送她的礼物,她也一直很是喜欢甚至几乎不曾离身,使得她死的时候,这玉笛也随着她的尸体放在一起,直到他家儿子的血溅上那玉笛。

翠绿玉笛染了红色,尾端的血点好似点点红梅绽放在玉笛上。

经了这般淬炼,又染上了执念,这玉笛俨然已经是最适合她的法器了。

曾经擅长的用于休闲的音律,如今已经可以用作杀敌的武器。这般煞气这般音乐造诣再加上曾经身为比干时候掌握的那些关于法力的知识,如今的碧笙俨然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上得战场,是新一代的万能管家了。

而这万能管家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叫主人家起床,而是……

提醒自家主人,那大名鼎鼎的御猫已经要醒了,拜托主人您快一点把手从不该放的地方撤离,做出正人君子的样子,而不是这一副色狼形状。

其实也不是什么太过分的举动,最多也就是摸摸腰摸摸脸吻吻额头,但是问题在于……

那边儿上睡着的不是自家主人的妻子甚至不是个女子,而是个男的,还是个很厉害的男的……

大名鼎鼎的御猫展昭,曾经名满江湖的南侠!

这般傲气的江湖人,要是发现自家主人这些称得上折辱的行为,真的不会发起一场千里追杀么?

碧笙想过来这儿的职务大约是当个女佣,却没想过自己到了这儿之后的工作,根本已经超出了女佣的范畴。

她的职位,应当定位在管家。

还是万能到何时都能亲力亲为做到完美的那一种。

不仅仅人的潜力是无限的,特定环境之下,其实鬼的潜力也是无限的。

身在开封府的这段日子里,碧笙夫人对这句话有了切身的体悟和深刻的了解。果然只有更加严苛的环境才能迫使人在最快的速度中成长——当然,鬼也一样。

在这两位大人心目中,厉鬼似乎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物种。

就连妖怪,也不过是和人类长得不一样的生物罢了。

过了不久,包拯从开封府尹一职上卸任,这一鼠一猫也出去住了。

住的是展昭的云麾将军府。

碧笙面对着这瞬间大了无数倍的需要管理的范围表示十分头疼。

于是在入住将军府后极短的时间内,碧笙夫人再度完成了进化。

这进化刚完成没几日,算得勉强地可以管理这偌大府宅的时候,碧笙就遇见了这府宅的客人。

当然,这客人后来会成为家人什么的这种事情,在刚见面的时候是绝对预料不到的。

碧笙只是觉得这来做客的丫头有些面善,却不防那丫头一进院子就冲着白玉堂做了个自我介绍。

“妾苏妲己,拜见大人。”

碧笙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凝滞了一般,“你可是有苏氏那……”

那孩子似乎很是惊讶,颇戒备地问了一句他是谁。

碧笙看着那孩子,想笑,却只是颤着声,道一句——

“吾曾名,比干。”

那些曾以为得以放下的过往,忽然就那般清晰地闪现眼前。

原来她碧笙,原来他比干,一直都是不甘心的。

和苏苏一场长谈,一边的展白两人从头听到位,最终,她以为是于此事彻底无关的人,竟然是关系最深的人。

展昭,居然是司法天神二郎真君杨戬的弟子,且……

碧笙细细回忆过展昭和白玉堂的法力特质,忽然发现,有些像两个人。

两个,按理说已经彻底消散了的人。

或者说,神。

上古神。

人皇伏羲,和星帝古长庚。

天庭有传言说这两位各留了两位化身于世,其后才散了的,也不知这两位,是其中的哪两位化身。

可是……空有神光,却感应不到天庭分封份位,这两位……怎么可能是入世轮回的神仙?

碧笙一时思索不得,也就不再多想。

反正一起住了这么久,早就认定是家人了,又何必关注那么多?

那两位终究是人身,总有死去的时候。魂魄离体,神位归复,到时候自然就会知道这两位是个什么身份。

既如此,又何必着急?厉鬼的寿命,在执念消散之前就是无限,而她的执念是活着,估计,执念消散的一天会在很久远以后。

又何必纠结于这种事情,急在一时?

该来的终究会来,便是不愿也毫无用处;

不该来的终究不会来,便是期盼也是毫无用处。

世间诸事,都有缘法,天命自定,天纲自悬。

所谓造化,原是天注定,又何必着急?

苏苏自那日相认之后就住在了府里,紧接着府里就又来了一只新的厉鬼。?

碧笙看见君墨的时候,最开始还以为是外敌,就叫苏苏动了手,却不想紧跟着进来的是那两位彪悍的主人,赶紧去劝了架,却和这新成员不打不相识。

她家这两位究竟什么人类,怎么找厉鬼养厉鬼就这般轻松?新来的君墨小姑娘名义上是展昭的保镖,而阖府上下却都清楚,君墨小姑娘的实际功用……原本其实是吉祥物来着=-=

只是小姑娘不甘于这般没用,努力成长,奋力想要起到应有的作用。

在这般的过日子方法里,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已经发生了很多事。

参与布置护京大阵、听闻展昭受伤、陪展昭养伤、襄阳兵马异动、白玉堂葬身冲霄。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时间。

白玉堂最后离开京城的时候,将他的纹样抹消,给了她自由,她却不愿离开。

这已经是她认定的家,这里有她所在乎的家人。

展昭那孩子还需要照顾,所以她不会离开。

她们去地府问过白玉堂灵魂去处,却只得了句“那位大人地位太高,其去向非地府所能掌握。”

即便再不甘心,她也知道,这事情,已然不是她们这些厉鬼所能干涉得了。

展昭一日日睡不好,精神每况愈下,却还在强撑不叫别人担心,碧笙很是担忧展昭的身体状况,一直在找各种方法给展昭帮忙,直到那一日,想起了自家孩子,想起安魂曲,想到自家不同于常人的法器。

这一番苦心终究没有白费,这法子,果然好用!

就这么看着展昭一日日恢复精神,渐渐恢复了旧日的模样。

只是那一头白发,每每看见,总是会替这孩子感到心疼。

直到展昭辞官归隐,请她和苏苏去帮着巡视照看其产业,碧笙这才离开云麾将军府,离开展昭。

尽管放心不下,但是碧笙也知道,她能做的,其实并不多,而现在能做的,只不过是顺着展昭心意,去陪着苏苏,仅此而已。

离开的一日,就已经做好了展昭某一日忽然不见的准备,可是得到展昭死讯的时候,还是觉得……太快了。

那之后,碧笙第一时间跑去地府,询问展昭的灵魂去向,却得了和白玉堂一般的“无权干涉”的回答。

这两位大人,也不知会去哪里。

但是……

既然是他们将自己锻炼成了万能管家,又怎么能就想这般轻易地摆脱她?她碧笙,可不是个好欺负的!

一身本事吃了诸般辛苦方才获得,却居然到头来失了展示场地,这算怎么回事儿?

她碧笙夫人可是有身份的厉鬼,自然不会随便去找什么人家继续她的管家事业——管家信条首当其冲的,就是忠心。

她碧笙,作为高级管家中的高级管家,怎么可能会做出易主这样的事情?

请不要侮辱她的人格!

好吧,就是鬼格也不行!

所以,她会在这儿等着那不负责任的主人家,等着在那久远的未来,再接过他们的风衣,递上一杯新茶。

她碧笙,有着属于顶级管家的骄傲和执着!

认定了的主人家,便是一生一世。

自然,厉鬼之身只有一世,没有转世之说。

所以她认定了的,就永远都不会改变。

哪怕时间流逝,哪怕世事变迁,哪怕此生终了,最终魂飞魄散不存天地之间——

她的坚持,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和苏苏一起坐在屋顶望着圆月,碧笙微微微笑。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们,再为你们备好一桶洗澡水,铺好柔软锦被。

等到那一日,我大约会说一句——

水已经备好,两位请移步。

一如无数次的,曾经。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