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中秋,展昭难得从繁忙的公务里抽身,到太白楼去叫了一坛女儿红,安安稳稳度过了一个中秋。
中秋一如既往地热闹,街道上有小商小贩叫卖着各色月团,还有搭配的酒水点心。
展昭从楼上围栏向外望去,人群熙攘,一片繁华。
好一派盛世景象。
展昭独自饮着酒,不期然,就想起了上一个中秋。
那是去年中秋,也是极好的时节。天气晴朗,无云无雨。
那一天,原不是自己当值,也早应了那耗子去太白楼一聚,教他们这两个离乡背井的人在这异地,也算是与亲友共祝了中秋。
两人相聚,同过中秋,没有任务压身,本就开心。酒坛也都开了封,初时还用杯盏,喝不多时,两人便弃了酒具,直接以坛对饮,誓要喝个不醉不归。
展昭记得那时自己极酣畅,打从离了江湖入了庙堂,这般放得开舒心的时候真的难寻,却不想两人才喝了两坛,就被人寻到了楼上,一纸加急圣令,自己便直接进了宫,衣服都未及换,拿了别人备好的行李,提了巨阙,便一匹快马驶离了京城,去往蜀地协助一桩大案。
他竟是连和那耗子道别相约再饮的机会都没有。
那之后的这一年间,发生了太多事,回头看时,仍不免唏嘘。
展昭从回忆中抽身,到底还是颇为感伤。独饮快过子时,终于停了手不再喝下去,往桌上放了银钱,便起身离了酒楼。
月兔中悬,影影绰绰的阴影斑驳,从地上望去,倒真真像极了一棵桂树。
记得,那耗子最爱的小点,就是府衙北街里那徐记的桂花酥。
那人品味从来不错,嘴更是刁得很,他能看上的食物,必是极美味。
那家小点不少,得了这耗子青眼的,却也只有向来用做招牌的这一样罢了。
展昭掂了一枚,在指尖把玩。
桂花的甜香混合着蛋酥的鲜香萦绕鼻端,浅淡却撩人。色泽金黄的一小团,还不及掌心大小,即便小口小口吃也不过是三四口的事儿。偏口感极好,味道也是无从挑剔,从北街到这城北近郊,在小食盒里用内力温了一路,这一碟子点心不仅还热着,就连气味口感都没有受到分毫影响。
展昭撩袍坐在地上,打开酒封,那大半坛的女儿红迅速的散发出浓醇的香气,应和着桂花酥的甜香,着实叫人食指大动。
“玉堂,算起来,已有大半月不曾来看你,恰逢中秋,今日只你我二人,便不如不醉不休罢。”
“玉堂,这桂花酥你素来喜欢,掌柜的也特意挑了卖相最好的一盘叫我装上,这味道正得很,你一定喜欢。”
“玉堂,去年饮到一半我便离了席,今日这半坛算我自罚,这一坛整的,敬你。”
“玉堂,你曾说过,若有机会,定要与我畅饮,喝酒和歌,借着月色比剑。酒在这,歌我不会什么,便以诗替。这地方看不见什么月色,但是舞剑的话,还算宽敞。”
展昭抖衣起身,卸了官帽,拔剑。
巨阙剑尖向上,直直竖在身前,正面看去,剑锋像是将这一张脸从中线齐齐分作两半。
“延陵有宝剑,价重千黄金。观风历上国,暗许故人深。”
巨阙划圆,半路忽然变势往右刺去,在这黑暗的大厅中闪出一片雪色。
“归来挂坟松,万古知其心。懦夫感达节,壮气激青衿。”
剑势荡开,平地里划出一片青光,绚丽。
“鲍生荐夷吾,一举置齐相。斯人无良朋,岂有青云望。”
剑尖上挑,置正前直刺,雪亮剑光汇成一点,望前送出。
“临财不苟取,推分固辞让。後世称其贤,英风邈难尚。论交但若此,友道孰云丧。”
剑尖望下划圆收回,剑尖点地,人则借力前跃。
“多君骋逸藻,掩映当时人。舒文振颓波,秉德冠彝伦。卜居乃此地,共井为比邻。”
剑借着手腕转力画了个锥,那人以右脚为轴望右旋转矮身,剑荡开,剑势绵延如波。
“清琴弄云月,美酒娱冬春。薄德中见捐,忽之如遗尘。英豪未豹变,自古多艰辛。”
剑势将尽,剑尖往下压,退身抖剑。
“他人纵以疏,君意宜独亲。奈何成离居,相去复几许。飘风吹云霓,蔽目不得语。”
弯身丨下腰,剑往后刺去,铁板桥极稳,剑势迅疾。
“投珠冀相报,按剑恐相拒。所思采芳兰,欲赠隔荆渚。沉忧心若醉,积恨泪如雨。”
剑尖冲出,人也扭了腰翻了身借势冲出。剑势最强之时,划圆收回。
如臂所指。
整个过程流畅无丝毫僵滞,没有什么死招,也并不是在演练一套剑法。
却竟,浑然天成。
“玉堂,说起来,上次你说要比剑,却到最后也未能尽兴,每每刚才开始,便被这样那样的事情打断。如今,没人会再来打断,我们却已再不能交手了,你可有憾?”
展昭将巨阙置放在女儿红旁边的官帽下面,捧起那一坛整坛的酒,从怀中捞出一盏白玉杯,稳当地放好,斟满。
“玉堂,你惯常喜这白玉杯,可惜上一次那杯子碎了,恰好前两日吐蕃进贡了一对上好的羊脂白玉杯,包大人替我向圣上求讨。官家原本也很是喜欢不愿割爱,可是昨晚正好是我入宫值夜,今儿一早出宫的时候,我在宫里绕着走了一下,正好到大库溜达一圈,倒是给官家留了张借条,不过估计这次真的是没有归还的时候了,官家若要追究,就叫他在我的俸禄里扣好了。”展昭说着说着,自己也有些笑意,“大库官家也不常关注,但据说这杯子还满喜欢,这两日总是要叫陈林拿给他欣赏一阵,只是他未免太过小心,只欣赏,却连那琉璃盒子都没拆,这头次装酒的机会,却便宜了你这耗子,也不知他看见那空琉璃盒子和垫杯子的明黄锦缎在那空落落的放着会有什么反应。”
展昭自己说了这么一堆话,一直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展昭却也知道,他原也是得不到什么回应的。
这里是城南,出了朱雀门很远的郊外。
这里的这栋建筑,逆了阳宅惯常的坐北朝南之势,乃是坐南朝北,大门大开,守望京都。
这建筑四角有四座塔,中央大殿忠义殿里,供奉着大宋历代为国捐躯的文人武将江湖义士的牌位。
这里,是忠义祠。
白玉堂虽是葬在了陷空岛落叶归根,但是牌位,却在这里占了一席之地。
距离他住进这里,却已经有了大半年的时候了。
年初之时,襄阳兵马异动,京西南路军反常集结,齐聚襄阳。
展昭奉皇命,一骑绝尘独往襄阳而去,意欲夺取冲霄楼内谋逆盟书。
展昭原本顺顺利利地赶到了襄阳,混进了襄阳城,却在刚准备夜探的时候,被人拽住,拖进了巷子里。
竟是白玉堂。
白玉堂带着他七拐八拐,进了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屋子里点着烛,火光明灭,微微晦涩。
白玉堂也不多问,只说了些城中情况,末了从怀中摸出白玉杯,斟了一杯酒给他,说是给他壮猫胆。
展昭不疑有他,接过来便喝了。
酒一下肚,竟就连酒杯都拿不稳,眼睁睁地看着白玉杯砸落在地,碎成一地残片。
眼前一片模糊,身体的控制权也迅速消褪。
展昭只能听见白玉堂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记忆里便是一片纯然的黑暗。
“猫儿,冲霄楼不是你所想那般简单,机关数术步步凶险,我怎能放你这不通机关的傻猫去闯?”
那之后……
等到展昭醒来,已经是三日后。
三日水米未进,又中了药,身体原本就是极虚弱。可展昭毫无所觉,顶着一张惨白的脸,就直冲冲霄楼。
城中已乱,定是襄阳王密谋败露。看着满目的禁军装束,看来是圣上无恙,可是白玉堂呢?为什么没有回来?
难道是走岔了?
展昭努力地压下心中的不安,努力地说服自己安慰自己,可是当看到冲霄楼下担架之上那一团被白色衣物包裹的血肉模糊的一团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居然直接就跪在了那里。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展昭除了天地君亲师,也只跪过庞太师和包大人,且都是出于尊敬。
只有这一次。
唯有这一次,是因为,真的没有力气,也没有那个心情去想这些东西了。
展昭此时还没有死心,却在看见那一团血肉里被血染透的飞蝗石和猫鼠戏玉扇坠的时候,彻底死了心。
脑袋里空茫一片,竟连身边的环境都似褪了颜色,也变得空荡荡、茫茫然。
扇坠没有放稳,竟往下滚了滚,翻了个面。
那坠子的背面,是一个小篆的“枝”字。
展昭忽然想起,数月前的一个午后,两人受公孙先生之命,去整理开封书库。当时书库很乱,在里面折腾,时不时就会有一两本书掉下来,躲得快或许擦身而过砸到地上,躲慢了保不准就会砸到头上。两人整理到日落西山都已经很累,也就在这时,白玉堂终于被一本掉下来的书砸到了头。
白玉堂随手翻开,读那页的诗。
竟是《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猫儿,你说写这诗的人是不是有病,山上长树,树肯定就有树枝啊~”
展昭记得自己那时候翻了翻眼睛,“重点应该在下一句吧!”
那耗子竟还调笑,“哎呦,竟还是只饱读诗书的猫!你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下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怎么,你不知道?”
那耗子当时瞥了自己一眼,老神在在地点头,“嗯,白爷倒是真不知道。”
他记得自己当时一拐子过去夺了书,没再管那发神经的老鼠,但是如今想来,这一番对话,却似乎不仅仅是当时自己以为的那样。
“枝”音同“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知。
悲痛漫上心间,展昭捂着心口,觉得痛的难以呼吸。
原来……竟是如此。
玉堂那时便对两人关系有所察觉,却因为顾及自己的迟钝,放任自己的迟钝,到如今,竟就等来这么一个结局——
天人永隔。
后来,白玉堂在陷空岛下葬,展昭因为在冲霄楼下见到白玉堂尸体倒地昏迷,之前强压的虚弱爆发出来,竟就一路昏迷,直到错过了白玉堂下葬。
半个月之后,展昭是在宫中醒来的。
床榻之前围了一圈儿的御医,不多时,得了信儿的官家就赶来,只说叫他好好休息,旁的不用多想。
展昭其时除却眼珠能动之外,竟是连话都没有力气去说,可是他却是有多想说一句“叫他如何能不多想”!
白玉堂为了他送了命,而他展昭,竟迟钝到在白玉堂死后才意识到这份情。
叫他如何能不多想!
时间流逝,展昭沉浸在悲痛中,过了快三个月。
白玉堂百日之前,江宁婆婆赶来京中,想法子见了展昭一面。
展昭留书,溜出宫中,跟着江宁,策马往陷空而去。
空荡荡的榻下站了一溜儿的御医,闻讯赶来的赵祯面对着这一群看管不力的御医,看着手上那张信笺,半晌,却只是疲惫的挥了手,叫诸人散去。
这戒备森严的皇宫,这群紧迫盯人的御医,到底,都还是关不住御猫,拦不了南侠的。
白玉堂百日过后,展昭回京之时,已然恢复得差不多。待人接物一如往昔,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
皇帝放了心,可是包拯和公孙却没有放心,却也不能做什么。
这孩子的心结,到底,不是他们,解得了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是这系铃人已然长眠地下,难不成这心结,竟注定是个死结了么?
展昭就这样,在开封一窝子隐隐的担忧下,捱到了这个中秋。
“玉堂,其实我想过,我欠你一句回应,理应去找你,面对面的答复你一句。可是我现在还不能离开包大人,你也说过,这一方青天委实难得,既然护了,断没有半路撂挑子的道理,定是要护倒底的。包大人月前虽已从开封府尹一职上离任,却又接了龙图阁直学士之位,怕是还少不了刀光剑影。不过包大人年岁也大了,我便是护到底,也不会长出十几二十年去,便劳你再等我这十几二十年,等我护着这一方青天到最后,完成我俩的使命,那时候我再去寻你。”
“这酒原是给你带的,这里都是砖铺的地面,满殿供的都是英烈,历代的杨家将都在这里,料你也不会寂寞。只这酒便不能直接往地上就那么倒了,我这磕开两块砖倒下去,你们在下面怎么分,我可就不管了,不过展某相信白五爷的身手,一定不会少喝了去的。酒杯就放你边儿上了,这个估计没谁会与你抢的。”
展昭将酒倒净,桂花酥也用内力震碎了细细撒下去,抖衣起身,拿了剑,将官帽抱在手上,展昭抬头望望天色,这初秋时节的夜空,竟下起了缠绵的小雨。
那一轮圆月,竟是看不见了。
不过……也好。
月圆人圆,眼不见,也好。
展昭最后望了一眼那牌位,没了月色,竟连文字都看不甚清了。
展昭迈步,踏出殿外。
“玉堂,明年中秋,我们再一起过罢。。”
数日后,展昭巡街之际,听闻有人讨论说城南忠义祠闹了耗子,惊诧之余,却有些笑意止不住。
看来那般处理食物委实有些鲁莽,但若是叫耗子吃了,或许也算不上浪费,只是错有错招罢了。
玉堂,那些耗子,该不会真的是你派来的吧?
展昭昂首望天,阳光有些刺眼。
正是个秋高气爽的晴朗天气,展昭望着那天,却似看见了那耗子一身白衣,回眸笑得肆意。
耳边似是又想起那一声——
“猫儿,你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展昭低头浅笑,握紧了腰间的扇坠。
沁了血色的玉扇坠翻了个面,背面的小篆字温润清晰。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玉堂,心悦君兮,君不知?
满腹心事,惟君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