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和白玉堂跟在夏晋轩身后,慢悠悠地往大厅走。
这宅子确实有些年头了,院中的树年头不短,奇葩的是最大的两棵居然是槐树,且一左一右当当正正杵在房屋正门两侧。往两边铺开的都是杨树,一棵棵枝繁叶茂,昂首向天。
这些书的树龄,能有百年上下,往前推一百年,正是清末。清末时候也正是这种带有一点点欧式风格的建筑刚刚开始兴起的时候,也是一些“愿为先驱”的“有识之士”试图“中体西用”向西方学习的时候。“槐为鬼木”这种迷信之说自然要以身作则的破除,只这宅中不知有何等风水气运,竟护得了这小楼在这两株鬼木堵门的情况下百年未有血光之灾。
进了门厅,一楼是会客的大沙发,空空荡荡。夏晋虞拍拍自家弟弟,“莫紧张,老爹在书房抱着周叔送来的东西把玩着呢,赶紧的上去拜见老爹吧!”
展昭看着夏晋轩那家伙居然连笑容都僵硬了,伸手上去揉揉夏晋轩的脸,“老夏,别这样啊,振作一点,拿出商场上的气势来!”
“就是啊老夏,你和白爷第一次见面时候那气势就很不错啊,腰挺直!”白玉堂看着那个近乡情怯的家伙,不怀好意地摸了摸下巴,“用不用白爷助你一臂之力?”——放点杀气刺激一下什么的……
夏晋轩被白玉堂看着有点后背发凉,却是这凉气消除了原本的过分紧张。
夏晋虞看着这两个新面孔,很是赞赏——自家弟弟这俩朋友果然不错,老爹一定会喜欢的。
夏晋轩深吸一口气,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两腿僵硬地在夏晋虞的引领和展昭白玉堂的护送下上了二楼。夏晋虞到了二楼,便不备进屋,示意他们三人入内,便下楼准备茶水去了。
二楼只有两间房,楼梯上去,两间房门四敞大开。右边的书房之内,赫然摆着一架近两米高的木质屏风。
展昭和白玉堂打眼一看这摆件,就知道夏老爹这专家称号绝非浪得虚名。
这是北宋时候,汴梁城红极一时的雕镂风格。
四扇的落地大屏风,要求用一整块厚木料从中分为四层,以套环内雕手法雕出连接,并非榫卯。整块木料以满雕手法刻制,除四扇屏风的正反八面之外,哪怕是四边、连接。甚至落地底座,都是满雕。
这屏风上刻的是一个完整的景,最左端远远可见遒劲梅枝,似是冬过春来,寒梅渐凋,却仍能窥见盛放之美;往右一些,上面有几丛开得正好的蕙兰。左起第二扇往下,一直连至右面两扇,是一池荷花,小荷初露,却已有心急的几枝冒出茂密的荷叶抢先盛放。从左上的梅枝忘右,蕙兰与荷塘右上,是一大片茂密竹林,似有风动,竹林微微摆舞,和那水波、荷叶,交织出一派和谐。
每个屏风上角,均有小型的斗拱,却并非是榫卯拼接而亦是雕刻而成,斗拱细处,瑞兽缠绕,身首灵动。
而这木料,竟是极难得的小叶紫檀。
白玉堂眼尖,正看见那屏风左下角一处花纹,是当时专供皇家的智宝斋常见的花纹款。
这供皇家之物,谁敢随便落款破坏美感?可又不愿短了在帝王面前露脸的机会,这就催生出各家有机会送东西入宫的木匠创造力,他们将自家的款,化成很容易融进木雕中的花纹,成为一种图案之后的款很容易为人接受,又不会突兀,就这么逐渐成为了当时木匠间的一种身份标识。
这花纹虽在当代流行,但北宋灭后,便再没有这样的身份标识了,更多的靠着手法、流派、构图区分,而这些当时分辨出自哪位匠人之手哪家老号的小技巧,也就湮灭在了历史之中。
展昭依着白玉堂眼神瞥见那花纹,却是倍感亲切。
智宝斋不是展家产业,而是唐家的。但展家和皇家,最常见的,便是这家出的各式用具,光说他展家,父母和几位哥哥的卧榻,就全出自于智宝斋。
唐家机关暗器名震天下,暗器□□对手感也有极高要求。唐门机关历来诡谲,这陷阱手法、暗器制作,自不会假手他人。
而唐家到底不能随时随地都做暗器练雕刻培养手感,所以这智宝斋中之物,多出自唐门弟子。
于那些弟子而言,这是练习暗杀的基础功课,同时又能给唐家堡挣钱壮大堡中实力,还可以买更多的□□铁锭,委实一举多得。
几人转过屏风,展昭余光望去,却是不由一愣。
与背面常见的梅兰竹菊不同,这背面雕镂的一整幅图像,竟是——
江南展家!
纵使古代大户房间构造总有类似,但是展昭却绝不会错认自己的家,那正门牌匾被精细雕镂的“展府”二字并非重点,后院那一家子人,才是重点!
上首坐着正中五人,三男两女,中央那一对男女中间的桌上摆着一坛未开的酒。最中央那女子怀中抱着个女娃娃,两侧男子,一人手中握了串佛珠,身边站了个男孩,似是出家之人,另一人卷发披散手中执扇,脚边卧了一条细犬。再往两边去,一边坐着三个男子,看着均是青年模样,另一侧坐着三女一男,两个女子年龄约莫二十出头,还一个少女模样一派天真,男的却是个少年模样,腰间别着一把小斧。
而整场正中间,却是两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人,一人跪地,一人站立。
这场景委实太过熟悉,熟悉到展昭竟完全顾不上其他,只抬头问那端坐的老者,“敢问夏老伯,此扇屏风,您是从何处得来?”
白玉堂有些惊讶于自家猫儿难得的失态,可细细看过那屏风,却也变了脸色,顾不上夏晋轩在场,直接就上前一步,“白某知道此言冒昧,但仍请老伯告知此屏风来历。”
当初知道猫儿成年礼一事的,仅有在场之人,便是此空间是高级次空间离主空间极近,历经千载,却也不该保持的如此完整!
夏家老爹看着自己这多年未归家的儿子带来的这两位客人这般不知礼,本应生气,可是对上那青年视线,看着那青年有些发白的脸色,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软。
夏老爹叹口气,“二位虽是客,却也未免太过着急。”
“此事涉及展某家中旧事,失礼之处请夏老伯多担待,只这屏风来历,还请老伯细说。”
“小展小白,有事坐着说,老爹最喜欢给人讲故事了,是吧老爹?”
夏晋虞端着茶水上来,看着这场面,再看看完全不敢吱声的自家弟弟,赶紧挺身而出打圆场,“我家物件,大多是有来历的,就连这茶杯茶盘都是宋时古物,原是不舍得用的,可是老爹说,这些东西若是不用,便不是家用器具了,留在那儿落灰又有什么价值,所以,你们看,这老宅就活生生的和外面的世界划分出了两个时代。”夏晋虞耸耸肩,给几人上茶,自己也捧了一杯落了坐。
经这么一打岔,展昭也从那最初的震撼里回了神,却仍旧是捧着茶杯,盯着夏老爹,目光灼灼。
夏老爹清清嗓子,“虽不知你们二位与此屏风有什么渊源,但这屏风,确实不该再有谁识得。这是十多年前一次考古归来的路上,我带的弟子们都趁着路上有景兵分两路跑去玩耍,我一个老头子就慢悠悠地绕路返程,却在心血来潮途经常州外围一个叫武进的县城的时候,正赶上有村民在打地基,挖塌了好大一块地方,吓得四散而去。我们干考古的,知道这种情况下很有可能是挖着墓了,可是武进这地界,也没有什么有名的王侯,也没想能出好东西,我就好奇凑上去看了一下,谁知道脚下一滑,就掉了下去。”
夏老爹喝了点水润润嗓子,“我原以为这下完了,怕是要不明不白死在他乡。可是下面,却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夏老爹的神情有点恍惚,“那下面有暗门,我手忙脚乱不知碰到什么掉了下去,暗门打开又关上,往下面又滑了不知多远,落了地才发现,那居然是平整的石砌甬道,四周灯火通明,根本不像是地下。我一个人,虽然害怕,但是考古常用的工具包还在身上,不明方向,摸了指南针出来,一路往南走——阴宅和阳宅相反,大多是坐南朝北,要找墓主身份寻得出路,还得往正主在的地方走,这一走,就走了近百米,前方有两扇石门,推、拉、机关,什么都试了,谁想最后竟是无奈绝望之下扣了兽首门环,那门竟自己就开了,往前一看,迷梦般走进去,迎面的就是这屏风,后面的门关上了我也顾不上看了。”夏老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眼中有一种怀念,还有狂热,“屏风两侧,是满满的彩绘,还有文字介绍,墓主,是一对北宋仁宗年间出生的夫妻,两人都是寿终正寝十分高寿,那介绍我现在都记得很清楚。那男人姓白,名芸瑞,字湛骥,江宁人士。妻子娘家姓展,小字凤仪,常州武进人,出身江南展家。”夏老爹说到这里,顿了顿,“其实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找到过那个江南展家在史书中的记录,只是后来得了这屏风,细看之下,猜这图中所绘,便是江南展家,只是那一家人是在做什么,纵是我日日观摩,却也不曾猜出。”
白玉堂攥着展昭的手——那一双握着巨阙仍能纹丝不动的手,如今,竟在几不可察的颤抖。
“那墓中图画精美,所绘衣饰纹样符合宋制,却比已知样式更为精致。那室中灯火煌煌,竟连那图画上一丝一毫的纹路都能照得透亮。我原想往前走,却不知哪里砸来了什么东西将我直接打昏,再醒来已经是半个月后,我在家中,收到了常州寄来的包裹,上面的发件人一片空白,只写了一句‘有缘者得’,我拆开一看,正是这屏风,和两盏宫灯,一张信笺。”
夏老翻出那张信笺,十多年过去,纸张竟未有发黄,就连墨迹亦是如新。
“这上面的话,我也一直没有看懂,看着似乎是那妇人留给娘家哥哥的,可是若依屏风中所示,她的娘家哥哥均比她大去太多,哪怕是再能活,也该在多年前死去才对。这上面是这么写的:‘四哥,凤仪归去,诸事安好。君墨留驻医馆,芸瑞已往轮回。惟叹开封绝响,青天不再,子孙再无开封气度,国运将断,家运亦是,三家之势不再,却无扭转之力。凤仪自幼蒙兄长教诲,此生俯仰无愧天地,惟念兄安好。凤仪已殁,将归本位,一生亲缘深厚,万事尽力而为,无悔无愧,兄长未能见凤仪自立,恐兄长挂心,留书一封,静待机缘。五妹展凤仪,敬上。’”
“我醒来之后,乘火车至常州奔那武进县去,却被告知那里发生了一场小范围地动,前些日子打地基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片小山包,算算时间,正是我掉下去的那一天。这一场奇遇,这么多年,我也没告诉过谁,只是我想,无论是邮单还是信笺上,都强调‘有缘’二字,那总有一天,我能等到这缘分。纵使我等不到,我死之前,会将这故事讲给我的孩子,一代一代,总有人能等到——”
“夏老爷子,您已经等到了。”展昭的声音有些哑,甚至有些抖,却终于能够顺利的出声,“作为这个故事的交换,我告诉您,这屏风上的故事。”
白玉堂有些不赞同,“猫儿,莫要勉强。”
展昭却是笑了,“凤仪死后,原是该干干净净回去她来的地方,还是不顾搅乱因果给我留下了信笺,我又有什么好勉强的呢?”
白玉堂这才不再阻拦,只看着展昭的眼神还有些担忧。
展昭看着一脸不敢置信的夏老爷子,缓缓开口,“北宋开国,赵家天子身侧,有唐家擅医毒、展家擅敛财,助赵天子登帝位,保江山,后三家之中,赵家为帝,三家却并立,同气连枝。唐家转入暗处,成立唐家堡;展家不涉政事,除历代与皇家约定出一人为官外,其他子弟以经商为业,营国有盐铁,掌经济命脉,居常州武进,是为江南展家。”
展昭看着那屏风,满眼的都是怀念,“仁宗时期,也是展家最为鼎盛的时期,展家家主展骏和出身唐家旁支的主母林羽灵之下,长子展云翔、次子展霁、三子展侑均为商途天才,各自经营不同行业。四子展昭幼入江湖,少年入官场,借调开封,供职包拯门下。”
“等等!”夏晋虞有点坐不住了,“这个展家四少,莫非就是……怎么可能!历史上的包拯身边,真的有这样一个江湖人?!”
展昭笑道,“到底书香世家,都是博览群书之士。你们看那屏风之中跪着那人腰间所挂腰牌,上面可是开封纹印?”
夏家老爹根本顾不上什么面子里子,直接就冲上去细看,末了惊呼,“竟是——我竟不曾发现!”
夏晋虞却是疑惑更多,“这展家四少为何会跪着,他身边那人……又是何人?”
“既然你们知道展昭,那也该知道,仁宗时期,曾有五鼠大闹东京都,里面排行第五的,那一位。”
“你说锦毛鼠白玉堂?”夏晋虞皱了眉,“可是那只白老鼠不是却全书都在和御猫作对么?怎么可能和他回家……难道展昭是被他打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