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和白玉堂清清楚楚的看见那孩子脸上的错愕，可是也并没有觉得如何。

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讲，他二人都绝对是这孩子的长辈，且也并没做出什么太过分的、给这孩子实际伤害的事情。

退一万步说，哪怕此举真的给这位神二代留下了心理阴影，那又如何？

这是两方外交，正式场合正式身份，各有立场，维护各自利益，如此情况下，使臣出使之时便该有所觉悟，历史上被杀的使者从来也不在少数，更没什么可因此觉得委屈的。

被强行掐灭了光效的路西法收起翅膀，沉默落座，随行的人员不明就里，只当是自家老大改了计划，只顾着随行护卫分列身侧，继续尽他们的本职。

阎王出面和路西法进行了一些例行客套，话题很快就被引到了此前利维坦擅闯我东方地府、杀伤侵吞人魂之事，路西法原本的计划里是直接碾压，对此并无准备，但是毕竟也是统领地府多年，也不至于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失了方寸。

双方你来我往，堪称话不投机，但是路西法并未用什么太过激烈的言辞——那边坐着一句话不说光吃吃喝喝的家伙还在那镇场子，要是他也成了俘虏，恐怕就不会有人来管他们仨了。

剩下的那四只一定会为争夺地狱的统领权而打的不可开交，他们仨就真的回不去了。

十殿和展白二人都能意识到路西法从进门以来态度的微妙转变，面对着如今局势，展昭和白玉堂已经不准备再做什么了。

西边儿已经有所退让，十殿原本计划的东西都还远没有到底线就被接受，如今所得已经超出十殿原本预期，东西方地狱以后毕竟还要长久并立，如今做事留一线，日后也好相见。

路西法告辞的时候，白玉堂冲着他那边抖了抖袖子，路西法在踏出东方地府范围的瞬间就恢复了一身闪瞎鬼眼的光芒。

他回头看时，那两人也正端着杯子看他。

路西法眨眨眼睛，转回了头，觉得这一趟很有意思。

虽然是舍了不少东西，看似也没有捞到什么好处，但是，他遇见了能对他的晨曦之力操控自如之人，而这两人与东方地府交好，却并不是东方地府机构内的人。

看来……该定下行程，探访一下这两个神秘的人物了。

路西法毕竟也是西边地狱的头领，想做什么，底下人的办事效率还是很快的，且展白二人在人间行走也没有掩藏什么行迹，路西法的到访就来的很快。

不过此前既见识过白玉堂的厉害，他自然不会冒冒失失就直接上门，而是规规矩矩先递了拜帖约了时间，在周末的时候，化为人类的模样走正门进的屋。

因为之前已经约了时间，所以展昭和白玉堂也有所应对，屋子里的人类今天全部都不在家，战斗力弱的，如周云，被李青青带走去单位待着，为了以防万一，还连买带送了一个张无极镇宅辟邪。

毕竟西边儿地狱的风评，和东方地府相比，一向差了不止一个档次，害人之心固然不可有，但这防人之心也不可无。

他们这一窝子老妖精皮糙肉厚水火不侵，可是家里总还是有需要保护起来的幼崽的。

路西法到院子门口的时候，来给他开门的是君墨。

因为对方是地府的人，君墨担心在巨镰厉鬼形态下对方会对她存在影响甚至压制，所以是收敛了煞气，穿的琼华校服做的接引使者。

将人送到小楼门口，敲了门，屋里开门的是花满楼，路西法进了门，余光就见接他进门的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绕过大鱼缸，客厅沙发上，展昭和白玉堂正凑在一起对着一个文件夹比比划划不知道在干什么，看他进来，先都抬头看了一眼客厅的挂钟。

“你这孩子来得倒早。”说是九点要来，现在才八点四十五，他俩还合计趁着吃完饭他来之前把一个合作计划给定下细节，结果没整完。

因为此前说了是私下的拜访，不牵扯其他，展昭和白玉堂本身就是长辈，也就真的随意了，倒是家里花花他们好像有做一些计划，比如说搞出来这么正式的接待，可是俩主人明显不准备搞得太正式。

所以这俩人就简简单单披了件直裰，发带束发，除了玉佩压襟之外没有其他配饰，连腰带都是及朴素的样式，一切只在乎舒适。

路西法穿的是一身白色休闲装，但是带着些西服味道，看上去随意，却也并不显得轻浮。

花满楼端上果盘，三人在沙发上对面而坐，寻常寒暄了两句，路西法就摆明了来意。

他十分好奇，之前在地府，白玉堂如何能收去他身上晨曦之力。

白玉堂有心逗弄，“那多简单，因为晨曦之力原本就是我的。”

展昭看着白玉堂逗娃也不阻止——左右还涉及两国邦交，白玉堂有分寸。

路西法困惑不解。他是整个天堂最璀璨的光芒，自他降生，晨曦便披拂于身，面前这家伙为何说那力量是他的？

白玉堂看了一会儿，觉得乐子看够了，喝了口茶，开始答疑，“启明星是吧？金星是吧？你当了多少年启明星我不太清楚，但是打从这天地存在，我就是启明星了，不过我们这和你们那有一点不太一样，我们一般都讲究内敛，不然天上那一群天天把满头满身的神光都散开，都不用见面了，全瞎。”

君不见封神榜里边儿描述神仙都什么架势？

随随便便就是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不说，出场不仅仅自带光效，还有花瓣和音效，随便一个人就晃瞎半边天，这要是早朝开个会，恐怕是一个人都见不着，就是一片光芒，在混杂的BGM里边，也许你使使劲，能听声辨出大概位置，晓得是谁在说话。

况且天顶上一直不分白天黑夜开光效音效对人间发育也影响不好，所以打从一开始，神仙之间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特效日常都关喽，需要的时候控制着开，要是场合和需求没到那个份儿上，直接开大，可是会被所有神仙群嘲的。

这就跟市内晚上开车一直开远光灯一样讨人嫌。

而路西法不一样，他那边除了上帝本帝，就只有他是一直闪耀的那个崽，所以他觉得自己特殊，并因此非常骄傲这都是很合理的。

但在东方，一直这样闪亮，搁封神时期及以前就很可能会被群殴了。

路西法听了白玉堂的话，不太能接受这个事情。

这简直就是在告诉他，崽，你好，我是你爹。

不不不一定不是这样，他爹只有伟大的天父，主才是他爹！

白玉堂不晓得面前这个崽已经脑内跑偏，但是看着这孩子的精神状态，也难得看在某种意义上同源的份儿上，大发善心给他一个自行消化的过渡时间。

其实展昭和白玉堂接到路西法的拜帖的时候是很意外的。

他们以为那个熊孩子被削了一顿面子之后会消失很长时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上门。

他们实际上，并不想和西边儿有什么牵扯。

因为麻烦，还因为俩人即使抛去东方古神的身份，站在理智角度上分析，他们个人对西方教也没什么好感。

西方教发源于公元1世纪，甚至于西方历法都是以这教中圣子耶稣降临人世的时间纪年，如今世界通用的纪年方式，公元多少年，就是此种计法。

而中国历来不同。

中国历来，以当朝天子年号纪年，当朝天子便是信仰，此举有助于凝聚人心，增加精神上的团结力，你随便想想今天什么日子，都能加强一下潜意识里对天子的敬畏，简直润物无声。但是也不能否认，以公元计法，确实有助于回看历史之时方便统计。

再说教义。

西方教在群众意识中基础教义简单言之，就是上帝造一切、上帝爱世人、人有原罪、信上帝向上帝求告解得原谅，死后得以成天使上天堂，不然就得去地狱受苦。

所以日常生活中，在国内时不时会遇见一些发小本本的萍水相逢的大妈，会拉着你说，上帝爱你，信基督得安宁。

可是事实上，心中的安宁是自己给的，和上帝有什么关系？

中国的信仰和西方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中国信的是“人神”。神曾是人，做人做得特别好，在某方面有突出贡献，便就成了“神”，得万世敬仰，名流千古。

举个栗子，当代袁隆平，要是搁在封建社会里边，那就是活的神农，别的不说，神农转世之类的称呼绝对不会少，搞不好年纪轻轻就得有人给他建庙立碑早晚三炷香了。

这就和那个信基督得安宁，产生了根本上的分歧。

何为心里的安宁，为什么会觉得安宁？

心中坦荡无愧，必然安宁。?

用句古话来说，就是那句耳熟能详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而西方为什么走的是人有原罪、做事有错、向主忏悔、自身清洁这么一个路子？

原因也很简单。

我们看任何一个宗教的时候，都必然不能离开他产生和生存发展的那片土壤，我们都清楚，西方社会发展，是有过一个非常血腥的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这个过程漫长且凶残，当时的统治者需要人们去伤害外族，以此为国家攫取利益，但是这事儿做得又着实亏心，那怎么办呢？

他们需要心灵寄托，又需要这种积累继续下去绝对不能停，所以他们给自己找了最适合这个时期的宗教并且以国家力量推动它越来越壮大。

首先，人有原罪，不管你做不做坏事都是有罪的。

虽然西方教总说爱世人劝人向善，但是本质上认为人是有原罪的，亚当夏娃受了蛇的诱惑偷尝禁果，这是违背了神的意愿的，这是原罪。这种说法就很有意思了，我们来打个比方。

任何一个正常的环境下受教育成长起来有基础是非观的人，若要去没有理由的抢人东西杀伤人命，心里总是有坎的，但是西方教这个基础教义给人一个很可怕的深层暗示，是什么呢？人都是有罪的，你本来就是个罪人，九十九种罪名上再加一种又有什么？而且你是为自己挣得荣誉、为国家做出了贡献！

这种情况下，出海“经商”，无论是掠夺当地资源、屠杀人口、贩卖黑奴，是不是心里负罪感会稍微小一点，甚至被国家封爵之类的仪式场面荣耀洗脑成功的话，还会觉得这是无上荣幸，是为国家做了贡献？

但是正常的人，除了一些反社会人格和心理不健全的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出于本能，总会有恐惧愧疚等等不安的情绪，因为他们最深层的意识里其实清楚他们做的不管说的如何好听，终究还是错的。

于是就有了教会和教堂的用武之地，忏悔。

在神前向神的使者——神父忏悔，只要你足够虔诚，主会原谅你。

可是原谅你的，真的是主吗？

或者说，你所寻求原谅的对象，真的是主，而不是你自己的良心吗？

哭诉足够虔诚，就能抵消你自己做下的、自己良心都看不下去的罪孽吗。

这道理掰开了揉碎了就是这么简单，答案也很明显，不能。

以欺骗自己的方式获得心灵安宁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种行为，成为了社会的主流，甚至是统治者所助长的。

而时间一长，所有人在从众心理、或者是家庭从小的教育中，都不会觉得这有问题，不会思考这个根本原因原理，就此成为一个社会潜移默化的习惯行为。

他们的目的很简单，你觉得安宁，重新去做这些事情，为帝国获取更大的利益。

他们最终受益。

而你所得的所谓安宁，终究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美好幻境。

在最开始的时候，想到和教会双赢的那位聪慧的统治者，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必定不曾想过要真的给每一个接受了这想法的大众一场真正的安宁。

他要的只是利益罢了，而最终，从各种意义上，他都是成功的。

对他自己而言。

而东方一直以来主张什么呢？

举头三尺有神明。

中国古人很相信神明，很相信发誓，他们在普通的时候所相信的神灵也并不是传统的什么三皇五帝。为什么这么说呢？你可见得有几个发誓说“有违此誓，天打五雷轰”的是用“如果我做不到啥啥啥，就让轩辕黄帝怎么怎么样”这种方式的？

没有。

一般都是有违此誓，自己不得好死，或者是在乎的父母亲朋、祖宗宗族。

为什么？因为中国人的信仰和感情，一方面是来源于三皇五帝那般遥远而高高在上的神明，但更明显、在意识层面更为亲切紧密的，却是体现在血脉。

因为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因为相信祖宗有灵，因为相信血浓于水，所以才有这“家天下”两千余年的稳固传承，有一代代世家大族同气连枝，有以家比国的独特政治思维。

放眼世界，也不过只有在这片土地上，才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因为我们的发展，我们的历史，从来与其他国家不同。

历史上经历过多少轮国破家亡？不说唐宋元明清，单说小的，前有五胡乱华，后有五代十国，这片土地上从来不曾缺少过密集的政权更替。

可是我们没有在那一次次分裂中得到和曾经烜赫一时的罗马帝国一样的下场，我们甚至能总结出“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以至于耳熟能详到开玩笑调侃都会用到。

为什么？

因为血脉。

你是胡人？没关系！你进了我家门和我们家人生了崽，崽是我们家的，你也是我们家的。崽再生崽，数代过后，还分什么你我？这片土地上经历过多少次大规模的民族融合？几千年融下来，哪怕是现在有些在网上叫嚣的蝗汉都不敢真的去测测自己的基因序列，搞不好十个里都能有九个祖上融过胡人，那岂不是自打脸？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因为血脉联结而紧密、因为相信人在做天在看而自省自律、因为心存顾忌而谨言慎行约束自我。

自我约束、不作恶事、心无愧疚、一生坦荡。

这才是真正的安宁。

真正的安宁，来自于“举头三尺有神明”之下的自省和约束，来自于“不为恶”，来自于一生的“为善”，而绝不是什么“教堂里的一场彼时虔诚实则虚伪的忏悔”。

善良、真诚、自省。

宽容、正义、忠直。

华夏大地几千年传承，对自己的严格要求，才是根本。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历来便有着最朴素也最真实的善恶观，他们奉行的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他们遵守的是盗窃剁手杀人偿命，做错了事，便要承担责任，哪怕盛名如白起，坑杀赵兵仍旧得了多少史官口诛笔伐，这便是中国人遵守的原则。

做错了事，勇敢承认，承担后果，人们敬你。

做错了事，哭唧唧像神明忏悔，然后就被原谅了，事儿就过去了？

华夏人民简直都恨不能想甩个表情包出来问一句——

你真的不是在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