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展昭白日里于耀武楼听封,陪着诸位大人一起待耀武宴散、官家离席,夜里就入了开封府有了自己的住处。行走江湖原本随身的也不过就是几身衣服一些散碎银两寻常伤药,并不需要什么额外的收拾。

只不过……这一身汗透的衣衫明日是不能穿了,须得白日里问打理府中琐碎事务的刘婶子讨些皂角。

快及弱冠的少年人从井里打了冰凉的水,在自己的小院里就着入目微凉的月色,从头到脚泼了几番,细细冲了个澡——明儿个一早须得换上官服伴轿随驾入宫列朝,事关包大人脸面,不能马虎。

隔天一早,夜色尚深沉时,主屋里便有了动静,展昭也起了身,穿好里衣,珍而重之的捧出昨日刚被赐的官服,对着铜镜将那一身簇新的锦袍整理的一丝不苟,这才佩上巨阙,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从今日起,他再也不能回去那个自在潇洒的江湖了。

展昭在开封府的第一个旬休那天开始于忙乱,从这天起,他真是恨死了刺客这一职业。

好好地睡着久违的懒觉,天天起五更爬半夜跟着大人早朝、查案,他真是不知道大人和先生数年如一日怎么扛过来的,他年纪轻轻又是武人出身,这些日子都困得要命,大人和先生近半百之年又是弱质书生,竟丝毫不见疲态,习以为常。

这为官入朝的日子,可是比跑江湖劳心劳力多了。

旬休日什么沐浴放风都不重要,作为一个新鲜出炉的上班族,展大人此时此刻只想抱紧他的小被子睡他一天。

可惜,约莫破晓前后,正是天色昏暗边界模糊的时候,大人屋顶忽然有落瓦之音,展昭炸了毛,一身亵衣,披着头发,提着巨阙,带着一身的起床气冲去了包大人房顶上,把来的刺客一个不落的捆成了粽子。

然后就被早上凉丝丝的小风给吹醒了。

展大人心里苦啊,他困啊,可是包大人一脸赞赏的对他提出了出门吃早饭散步的邀请,排除那是他追随的人这层原因,那还是个长辈啊,不敢辞不敢辞,只能回屋洗脸换衣服出门。

展某好想念卧室里的床。

包大人厉害。

鱼蓉馄饨真好吃。

摊子是汴京城随处可见的普通小摊,店主也是位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大娘,店里的大叔倒是没见到几面——大叔净拿着各异的碗盏餐盒,去给头天晚上定了今早馄饨的老街坊送货上门。

喝光最后一口汤,展昭正备付钱,就见公孙先生在桌上留了三人饭钱数的铜钱,悄悄对他打了个手势。

直到走到隔壁街,展昭还不是很懂,怎么堂堂正正付钱吃个早饭,吃完了还得走的偷偷摸摸的。

很久以后展昭回忆往事,回忆到这一折,却已是也有了如此习惯。

以大人盛名,若是直接给店家饭钱,店家必不肯收,哪怕劝服也总得费一番口舌,如此留钱跑路之举,才是真的与人方便也与己方便。

展昭上岗两个月后,被迫在大过年的出了一趟差,奔南边儿去,倒是不过常州,也谈不上什么三过家门。

他登上那座陌生的岛时,正值黄昏,碧波连天都被染做了亮澄澄的霞色,泛着粼粼的光。

他上岛的方向正对着太阳,眼睁睁的看着那在水岛之上显得尤其大尤其圆的太阳奔着正前方的一处小山后缓缓沉下,刚挨着地平线,便有人自那方向缓步走出,虽是一身白衣,却被这太阳裹在其中,衬得如身披珠玉,彷如降世时在话本中会自己散发光芒的神祇。

不过这种美好终究是幻想,那人抬剑指着他就杀了过来,倒是一副好皮相,定有不少女孩子喜欢,可就是这脾气,未免是煞气太重了些。

他们这一架打的倒是酣畅,直到月升中天依旧分不出胜负,本来这种情况是应该继续打下去的,可是展昭一路奔波劳碌,撑到这个时候,肚子先报了警——那腹鸣在这静谧夜色下简直响亮到令人无法忽视。

那白衣少年怔愣片刻便收了剑,抬眼看他,“没吃饭?”

展昭也觉得打架呢发生这种事委实太过尴尬,并不想回答。

那少年见他如此反应,嗤笑一声,归剑入鞘,抬手招他,“走吧,五爷请你吃饭——可莫要让外边儿江湖上那群嚼舌头的小人日后传说,是五爷饿着对手才获的胜,这种胜利,五爷可不稀罕。”

彼时展昭只觉得此人虽是年少,却已经有了足以在江湖中夺取声名的风华,谁想着带着少年于半月后依官家要求返京入宫回禀时,方才知道这少年是作了个什么样的大死。

大年初一,潜入皇宫杀人题诗。

怨不得官家顾不得什么朝堂封笔未开印不上朝便急召他入宫,密旨去带这人回宫。

官家纵使性子再好终究是天子,卧榻之侧尚不能容他人酣睡,何况是这悄无声息在宫中杀了人又无声无息飘然而去的行径,若是不抓人回来,恐怕是此后夜夜不能安枕。

而官家身侧此时此刻只留了心腹太监一人,召了他带着白玉堂进殿叙话便挥退了左右……

该不是准备让他动手灭口吧?装打不过还来不来得及?自己入朝只是为了保护那个爱民如子的包大人,并不是很想搅合进皇家私密啊!陷空岛也是江湖上难得的一股清流势力,因为皇家不能言说的小秘密而命陨于此,实在不应该是这位武艺高强的少年的归宿。

就在展昭已经做好了暗搓搓的搞出好像受很重的伤导致打不过的打算之时,当今圣上终于说话了。

“这位便是白壮士?”

……

官家,敢情当日耀武楼上您喊我展壮士真的不是因为隔得远看不清是吗?您对江湖人都有什么误解!对着长成白玉堂这样的您也能喊出壮士这种称呼?

然后展昭就听见那位“白壮士”宛如吃了一打熊心豹子胆生切双拼一般一拱手,“杀了那位郭公公的正是在下,一人做事一人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白玉堂。”

展昭觉得这个局太难了,恐怕自己想救都救不动。

展昭深感绝望之际,就见官家一拍桌子,张口喝到——

“好!如此方是我大宋男儿!不知白壮士可愿入朝为官,不辜负这一身本领?”

展昭:大人,朝堂太可怕了,官家的逻辑,展某真的不能理解!

展昭一头雾水抱着剑躲在阴影里,沉默的简直要和阴影融为一体了。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展姓背景板就听着官家絮絮叨叨的把白玉堂离开之后着人私下去查的调查结果和诸多疑点都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遍,末了白玉堂干脆利落的递上去一块写满了字的布,官家接过看了半晌,掩卷而哭。

展昭:……

官家是真没把他们当外人儿还是要一起灭口啊?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很可怕好吗!他就是想来当个人形兵器而已,怎么就被官家这么对待了?而且他光是听的真的没有白玉堂那么感同身受啊!好歹那家伙是亲耳听了密辛,亲手杀了人啊!他就莫名其妙的被派出去抓人回来然后就在这听故事了啊!

十八岁刚刚成为一条好汉选定了人生道路的展大人觉得脖子凉凉的。

官家哭了一气,红着一双眼睛稳定了一下,这才着心腹太监给白玉堂一枚令牌,并且给了他一个包袱。

白玉堂接过来一看抬手就要扔回去,展昭心都在嗓子眼了——这要是袭击了皇帝自己到底要不要护驾!

结果手抬到一半,白玉堂转头看看展昭,忽然一脸蜜汁微笑,把令牌又揣回了怀里,冲皇帝拱了拱手,收了包袱。

“有件事白某人忘了说,白某在江湖上也有些薄名,蒙同道信任,在江南一带也算是响亮,”白玉堂看着皇上,笑得颇有些狂气,“白某绰号锦毛鼠,听闻官家日前于耀武楼亲封御猫,今日我领职入朝,还望官家允我一诺。”

“白卿且言。”

“我与那猫同奉包公堂前,为其坐下走狗,日后鼠猫若是死斗,也请官家勿要插手。”

官家脸色有些凝重,“只为一个名号?”

“此名号并非只关乎我一人,陷空岛上下为此御猫名号已蒙羞多时,若分不出高下,定会贻笑江湖,我陷空岛在江湖上也不是无名无姓之辈,家中又有些产业,日后与同道少不得江湖相见,不夺个说法如何能抬得起头?”

这个展昭倒是明白,就如他入了朝堂,便注定成为满江湖的过街老鼠,从前的敬佩怕是八成都做了唾弃,也是因此,他觉得白玉堂的选择十分的不可思议。

以入朝换与他死斗,这都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在个人的江湖名声上简直是同归于尽尸骨不存的招式,但是以与白玉堂这些日子的接触来看……他竟并不觉得如何意外。

相反的,他是真的喜欢并羡慕白玉堂这般喜恶直言毫无苟且的性子。

赵祯本是打算询问展昭意见的,别的不说,展昭其人他也接触了一段时日,当真是难得得用性子又好的人才,哪怕是出于先入为主的私心,他也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不当决断以致失去这般人才。

可是他看着展昭站在那望着白玉堂的神色,忽然就不担心了。

死斗?不会存在的,有展昭呢。

朕放心。

赵祯的感觉并没有错。

其后的开封日常便是鼠猫相见屋顶切磋,太白楼临街凭栏对饮,如是出了什么大事,汴梁城内更是可一睹阙出影随的盛景。

这一鼠一猫莫说死斗,简直是携手并肩以身家性命守护了他的大宋江山。

白耗子当天晚上随着展昭回了开封府中,拜见了主事的包大人和公孙先生,和四大神捕打了招呼,便算是正式的住下了。

而展昭由着刘婶子带着这家伙去选院子就觉得已经完成任务了,愉快的回了房间换了衣服解了头发打着哈欠坐床上抬手拽被子准备吹烛睡觉了,一睁眼睛就看见床紧贴的那面墙上大开的床户的窗框上,白玉堂笑眯眯的拿手垫着下巴趴在那,一激灵,肉眼可见的抖了一下。

这一身白大晚上的太瘆得慌了!

“白五爷可是专程来吓唬展某的?”大半夜不赶紧找院子睡觉你干什么呢!明儿一早还得趁天黑滚起来陪着包大人的轿子入朝守大门啊!

白玉堂抬手把手里的包袱甩进屋里桌子上,手一撑就越过窗子翻过床下了地,“刘婶子说了,明儿个一早五爷得早点儿来找你,和你学都要做什么,爷想着这都黑天了,与其明日提前起来带东西过来,不若在你这睡下,也好一起行动。”

展昭看着这个此前还在振振有词说要与他死斗的少年,脑子有几分迟钝。

但是想着这家伙到底是正经的侠义之士,总不至于半夜对他下什么黑手,床也确实足够宽大,逢困意上涌懒得动脑子,干脆就抱着被子滚到床里侧,对着墙壁侧躺着睡了。

白玉堂原本并没想到能成功,至少是没想到能这么轻易成功——他本是想拖着这家伙上屋顶喝酒,问问明日需要做的事,见展昭已收拾妥当早早准备睡觉已是计划外,也不过是惊异之下随口调笑,谁想这只猫竟分毫挣扎都没,如此乖顺的让了床!

江湖早有传言说南侠磊落,一路走来也确知其君子端方,但是万没想到,竟能对他坦荡至此!他可才在御前扔下了要死斗的豪言壮语,这猫竟还能如此心大,如此信任与他!

只不过出差奔波数日回家沾床秒睡的展大人并不晓得,他对白玉堂的判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微妙的偏差。

白玉堂是侠义之士不假,至于正不正经这个事情,现在不熟的时候自然是的,待日后……可就要分情况分场合了。

展昭没想过,那白耗子赖了他一天床,干脆就变着花样找理由赖了下去,这一赖,就是将近三年。

展昭是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入得官场,转年正月快过完了,白玉堂成了他同僚。

而在嘉祐三年(公元1058年)的尾巴上,赵祯召展昭入宫密谈,是有人传信言道襄阳王谋反,经核实消息无误,各方部署同时进行,如今官家对他交以重任,令其统领京西南路大军,即刻赴任,以大军压襄阳城外,以为震慑。

展昭临危受命,当场收好密旨、信物、兵符,单骑出京,直奔京西南路驻军大营。

展昭不辱使命,率大军于襄阳城外与反军对峙,反军不占道义,气势偏弱,更不敢贸然动手,京西南路从主帅到将士便是以倒班的形式轮番的养精蓄锐,又不失压迫力。

第三日晚上,展昭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他梦见白玉堂策马而来,在他帐前下马,掀帘入账,在他床边坐了很久,只是看着他。

白玉堂没说话,展昭试了试,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并不能张嘴说话。

白玉堂看了他足有大半宿,直到东方现了一丝鱼白,白玉堂忽然轻笑一声,俯身过来,在他发间落了极轻的一吻,转身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展昭睁开眼睛,莫名的觉得很悲伤,他不知道这梦从何而来,只觉得有些心慌,甚至于眼眶中都有些压不住的酸涩。

他如常的早起、洗漱、上甲、前往军帐,按时收到清晨的第一封情报,第一眼看去,就楞在了那里。

昨日,白玉堂清早入襄阳,三探冲霄楼,黄昏时冲霄楼机关齐射,白玉堂命陨。

展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平静的看完其他的战报,如何冷静的做出预判,与内部援军里应外合,当日破了襄阳的。

他只记得他进了襄阳大门,策马至冲霄楼前时,也是黄昏时分。

残阳如血,比着当年他初见白玉堂时更艳几分。

少年镀着光而来,终踏着光而去,最终留给他的,除了这些年的携手并肩、嬉笑怒骂,要论得特殊的,竟只余梦中落在发丝上,那极尽温柔的一吻。

嘉祐七年(公元1062年),六十四岁的包大人逝世,展昭陪伴着也已年过花甲的公孙先生带包大人回庐州。

庐州对包大人和公孙先生而言,都是值得怀念的家乡,那里虽已无多少亲人旧交在世,却还承载着他们的幼年和青年时光。

那是属于他们的珍贵回忆。

公孙先生撑到包大人下葬,便病倒了,展昭一直照顾着,足有小半年,公孙先生才稍见好转。

展昭陪着公孙先生,用了数月的时间走遍了他和包拯年轻时候在庐州走过的地方,听公孙先生讲两人争强好胜的少年时光,讲天鸿书院,讲隐逸村,讲科考命案,讲那些旧日的恩义、过往的痴情。

这一趟走完,两人回了出发地,正赶上包大人周年。

祭奠完包拯,公孙先生回了青庐,有感而发,当即泼墨挥毫,作了一幅画。

没有江南秀水,没有庐州月色,没有杨柳依依。

他笔下,是西域的大漠风沙,是两军阵前惊雷鼓,是不见故人裹尸还。

公孙先生题了两字——

天芒。

然后他想了想,加了一行小字。

昔有崖下憨故旧,又闻拜官愚痴人。龙图已成真绝响,昨日侍郎不封疆。

展昭想了想,有些懂,又有些不懂。

他问公孙先生此画何意,公孙先生笑笑,说,这是山河社稷,也是少年愚痴。

他看着这水墨山河,看着里边的风沙、角落的残阳,却忽然想起了那位逝于襄阳的故人。

第二天一大早,公孙先生背了个小包袱,带着那副画,又去了包拯墓前。

展昭看着公孙先生点燃那副画,看着那副画在火焰中逐渐变成灰烬。

他看着公孙先生烧尽了那副画,站起身,转身对他笑着说,要启程去些有回忆的地方,就此别过,山高水长,且盼珍重,莫问前程。

那一瞬间,展昭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官拜侍郎、风头无两的少年公孙策,一身绿衫站在那,挺拔如一株雨后的翠竹。

其实有些人,永远都不会变的。

那日一别,公孙和展昭就此相忘于茫茫江湖,再未见过。

世人也未再见过他们。

只是啊,是否还会有人记得,庐州曾经出过两位一时瑜亮的青年才俊,一路扶持着走入朝堂,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以其公正护开封一方。

是否还会有人知晓,在襄阳城破、襄阳王伏法的那天拂晓,随着轻吻一起湮灭的,还有一滴泪。

是白玉堂转身而去时,溢出眼眶、散在风中,留给他自己的一滴泪。

是遗憾吗?也许。

是释然吗?也许。

真正的答案,终究不会有人再去探寻,也不会有人再能给出回答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天地如昨、山川如昨、广厦如昨,然时移世易,朝代更替,历史终被时间所覆盖,再难探寻细节。

千百年后,又有谁,还能知晓当年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还能知晓当年是否有过那一滴泪呢!

不过是抚今追昔,聊对过往做一些推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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